2010年12月26日星期日

艾未未:此时此地

我出生在北京东边的一个叫做豆腐巷的四合院里;父亲下放到东北,我们跟着住进东北林子里伐木者的房子;后来又去新疆,住进连成一排的房子,苏联风格的;然后下放到连队,先住宿舍,后住“地窝子”——地上挖一个土坑,上面覆盖了树枝和泥土的那种房子,我们离开后,就做了猪圈;后来又住在了招待所,就是今天的旅店。

  后来,我去了美国,住过费城的连排房;在伯克利湾区,住在别人家,山坡上有着海湾景观的宅子;还住过一种叫做男生会的地方,顶层阁楼;在纽约,住过艺术家的通仓式工作间。因是自费留学,钱比较紧张,要么住在便宜的地方,要么和别人合住,前后搬过十几次家。另外,我在纽约还住过一个进深很深的地下室,一部关于纽约的电视剧就是在那里拍的。

  回到北京,我先是住在四合院中,现在住在我的工作室里。住宅类的房子,基本上我都住过。旅行住过欧洲的家庭旅馆、有特色的小旅馆,去意大利,在一个三百年来房子和家具陈设都没有任何改变的房子中,还住过友人的城堡和奢华的赌场酒店。除了兵营监狱,几乎什么样的房子我都住过。

  今天住的房子是我比较喜欢的,因为它满足了我消耗每一天的可能。让我想做事就做事,想半夜做事就半夜做事,想吃饭就吃饭,一切都很自由,你知道,我的工作室就离我几步远,和朋友聊天也很方便,是一个有弹性的空间。

  提到“简约”我总感到像是一个医学词汇,就像是“糖尿病”、“肾炎”之类的,我讨厌这个词。但我比较喜欢“简单”,用明白的方式有效的去处理一件事,直截了当。因为我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人,我所遇到的事情都不需要用智慧的头脑,我很幸运,需要高智慧的事,我都不会遇到。建筑和室内设计所涉及的事情也都是相当简单的,都只需要凭直觉和最朴素的工艺就能完成。基本的材料、基本的处理方式就能满足我们的快感。就像做菜,我们不需要将所有的调料全混进去,也许只用清水一煮,也会很可口,因为菜本身所包含的气质、色彩、味道是阳光、空气、土地给我们的。

  家中猫狗很有地位,它们比我们更像主人,它们在院子里的架势常常激起我对这所房子更多的好感,它们不可一世的态度,似乎在说,这里是我的地盘,这让我高兴。

  不过,我没有给它们设定专用空间,我无法用动物的头脑去思考,这是我崇拜它们的原因,我达不到它们的境界。我只能把全部空间留给它们,然后去观察,最终发现:原来它们竟然也喜欢这儿或那儿。这是我根本想不到的。

  我的设计有一个特点,就是留下余地和可能,我认为这叫自由。我不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如何让空间,让形态回到基本点,这就有了最大的自由,因为基本点是不可能去掉的,除此之外我认为不应该添加什么。在一个空间,可能只需要一盏灯,一张坐椅,一只杯子,就能具有神采,具有不可磨灭的痕迹,为什么你非得做出造型呢,为什么非要加一个壁炉呢,为什么非把地板拼成图案呢?我认为这些都是盲目的。人的情感不是设计师可以设计的,它有自己的方式,就像猫下一步的去向,我是无法预知的。

  就像你走在海边,看到漂亮的贝壳就拾起几颗,或者在沙滩上捡几粒有意思的小石子是一样的,当你看到一把历经过几百年的椅子时,会感到好奇,通过它能感受到古人的姿态、想法,但我不会因此崇尚它、炫耀它,我不认为它除了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外,还会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影响我,我有许多书,比较了解中国古代的器物,无论是木器、铜器,还是玉器,但我所做的努力是忘掉它们,避免走走过的路,说说过的话,能在我做每一件事情时,提出新的看法。“此时此地”是无法代替的,在所有艺术,建筑,设计等活动中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此时此地”。

  我不喜欢北京,它不适合人居住。不是为此时此地而设计的,或是说此时此地,在这个城市中没有城市人。我过去不喜欢自然,因为我认识的自然是严酷的。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没有电,没有卫生条件。你上厕所时,只需要出门走出几十米,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解决。风沙很大,冬天很冷,可以把人冻僵。人是逐渐走向文明的,文明会有文明的问题,但相对而言,它应该比不文明的问题要小一些。

  精确不是设计中的高标准,它往往是在故弄玄虚。无论建筑、室内设计、写作、还是说话,都会有细节,有方式,有条理,有情感,这是一种表达方式,它可以是精细的,也可以是粗犷的,这些并不是评价的标准。设计的好坏是在于你是否具有基本的概念,它来自于你的世界观,你的美学修养,你对事物的基本判断。在设计中最缺少的其实是常识,包括大到善恶、对错,小到材料、工艺、实施能力、造价的判断。具备这些常识的前提是需要很多的经验——工程经验、美学经验和社会经验。

  我写过关于空间的感受。空间是奇妙的,它是一个物质化的东西,同时也具有精神的含义。很多人认为高而大的空间最理想,其实这并不是重要的,小有小的味道,低有低的味道,窄有窄的味道,每一种空间都有它的特征,都有它的可能。

  我没有看到中国有什么像样的设计师,他们大多缺少对此时此地的一个清楚的认识:我们处在什么样的年代,我们经过什么样的年代,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年代,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只以为自己与艺术有联系就非常得意。普遍来说不求甚解,缺少基本的做事态度,美学比较混乱。虽然中国的室内设计已经走过十几年了,从最初的大会堂,到每个人的家,再到所谓的第二别墅,如今的设计师应该清楚地认识自己的位置和职责,回避别人曾经用过的风格,创造出属于本地的、和个人经验有关的风格体系,这个体系可以很小,在整个作品中,只需要说清一两个问题就很好了。

  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清楚,也因此有了一分责任,或者说现在你有这个机会,那就不要让印刷厂把这页纸浪费了,这是我珍惜的地方。但实际上对我而言,这没有任何含义:我不在乎名利,因为人类各种社会评价全部是在一个非常限定的条件下完成的,它可以给你荣誉也可以让你丧失荣誉,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幻觉;我不太在意公众的评价,我是公众的一部分,所以我不在意对自己的评价。

  我没有什么遗憾,我没怎么努力过。很多事情,都是我做完之后才知道的。比如我盖了房子之后,才知道自己是个建筑师;喜欢玩,作了些东西后,人家说我是艺术家;因为自己爱说话,别人说我与潮流和时尚有关……但这一切都是发自我最基本的需要,因为我是个人,所以我要思考,不想掩饰自己的看法。我不承认什么错误是自己犯的,我想应该是上帝的安排吧,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太了解它,怎么会有不满意呢?如果仔细想想,也许全部是高兴的事。

  自我实际上就是相信自己,相信生命本来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抵抗后天的教育、理想等等一切,它的作用是强大的,每个人都一样。

  我的生活特点是:没有计划,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有人会说,这怎么能行呢?但实际上,这样是重要的,我可以投入到我喜欢的事情中,因为没有障碍,我不会被套住。

  我把手上的跟建筑有关的项目做完之后,我就一件也不做了。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套,我可以去做别的,我完全可以做一件让我失败点儿的事情,这个成功让我觉得丢脸。是这个行业的“差”,才让我成功的,我还在这个行业里混什么呢,我得赶快拔出脚来。我再也不做和建筑有关的事情了,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说,叠个小纸人啊,在湖面打个水漂啊。比如饮食,它一直在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时兴吃粤菜,一阵儿又时兴吃川菜,但每个人不会让自己的味觉随着饮食的潮流而变化,因为我们总有自己喜欢吃的那口菜、喜欢喝的那勺汤,每个人都能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时,这才是一个有意思的世界,才会有人肯定地说,我喜欢什么。如果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求潮流时尚,这个世界会变得很无聊,生活是每个人走向自己的地方,在自己愿意的心情中去做事情。做回自己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因为经过如此多的斗争、磨难、贫困以及思想上的禁锢,教育的堕落,美学的衰败,现实已是千疮百孔。尽管做一回原来的自己很难,但也的确重要。

2006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