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3日星期四

阿乙:大鸟

  失眠时总是看见一只大鸟。它有着华贵的羽毛,和毯子一样厚的羽毛。很沉默,时常毫无敌意地看着随便谁。

  我是在路上捡到它的。当时它的右足很好,但是左足受伤,肿得厉害。它总是用右足支撑身体,试探性地让左足落地,这是痛苦的事,因为爪子一触地,它便像失去平衡的车辆要翻到沟里。它快捷地缩回左足。有时也会抖索着全部羽毛顽强地让左足踏下去,有时则单腿跳上好几步。我不知它如何到达此地。我将它带回农庄。

  我有做不完的事。天没亮起来,天黑了还得检查猪圈。有时我背着斧头上山,明显是要砍树,一棵没砍又下山了。我想起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我将大鸟稍微包扎,丢进鸡圈。在那里,一只公鸡被委任为王,带领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定时吃米谷,啄虫子。

  几天后,我发现鸡们将大鸟挤在角落。但它好像没有脾气。它睡着时,鸡们迈着碎步冲上它的背部,用一只爪子不停刨它的羽毛,或者索性在那里拉灰绿色的鸡屎。有时几只公鸡还会啄一下它。它呢,稍微抖动一下身躯,将脑袋缩进羽毛里。它的恢复力很强,很快便能跟着鸡们集体行动,但它和它们没有交流,在一切完成之后,它跟在它们后头,老老实实回到角落。

  我没听过它发出声音。但有次看见它在几米之外像闪电扑纵过去,将刚刚从树里冒出头的虫子啄住。显然它不是池中之物,却似乎又认同目前的处境,不想在鸡圈建立统治权。

  直到有一天,天很蓝,很高,就像海面倒放于上空,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点辽阔。这只鸟也从地上爬起,抖索身上的鸡屎,缓慢地走着,忽而――它展开翅膀,跃上木栏。这是它第一次如此嚣张地展开它们。地面尘土飞扬,还没长成的鸡仔一个个栽倒在地。我愕然站在圈外,感觉一股股闷骚的热风扑到脸上。大鸟沉思很久,开始有力地扑打巨翅,向前方飞。起初看起来要坠落,最终依靠翅膀带来的巨大浮力将自己弄上了天。它在翱翔时,发出尖利的鸣叫,听起来像雕,或者一枚炮弹,炮弹在远空呼啸着,散落于大小森林。我们被它的巨大阴影经过。那阴影就像捉摸不定的神物,在地面快速移动。

  它消失于云霄。我试图寻找它可能遗落的一些羽毛或粪便,没找到。整个鸡圈只有一块腐草堆有凹下的痕迹,显示它在此待过。此后几天,鸡们像中了邪,不停扇动翅膀,试图重演神话。我路过时都会笑话。我从没见过一群动物集体性地拥有这么大的激情,包括那只公鸡。过了几天,它们哀伤地认清现实,食欲不振,像是被弃了。

  我读过《巨翅老人》和《肖申克的救赎》,因此会这样想。也想到一句悲戚的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关于英雄的故事。随后我重新看见那只鸟,它回来,掉到鸡圈――大概是几个月后吧――降落在过去一直待着的地方,窝在那里。在度过陌生的几天之后,过上过去那样的生活,吃吃米呀,啄啄虫,啄啄虫啊,吃吃米。它服从公鸡领导,听从公鸡指挥,而且看起来再也不想离开了。

  我懒得用无限的权力给它一个统治权(一个多少适合它、配得上它的席位)。我不那么做,是因为想保持一种忧伤。

2012年8月27日星期一

周云蓬:中国孩子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
爸爸变成了一筐煤
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
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2012年8月21日星期二

王小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这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保钓的人最可爱

钓鱼岛这个名字起得真不错。鱼,不知道钓不钓得到,两个国家的人被他钓到不少。日本那边情况我不大清楚。中国这边可是很热闹。总之,在中国这个神奇国度,向来不缺乏热闹看的网民,这次又有一个大热闹看。

作为一个曾经的热血爱国青年,我对那种一颗小岛牵动亿万群众的的肾上腺素的感觉是无比熟悉的,甚至还有一点点怀念。就如同重温了一下幼儿园时候看的傻傻的动画片。实在是太可爱了。看着一只岛,能够调动的起这么多人的爱国热情,实在是觉得这种可爱的热情被荒废了很是可惜。

口号,喊一喊又不会死人。所以也就停留在喊一喊的阶段。如同某某市要争取成为"世界级大城市",中国某些大学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中国要"大国崛起,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等这些,都显示出了中国人在口号这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出奇的一致。当年中国在毛主席的带领下,也曾经高喊着什么"多快好省,力争上游,赶英超美","解救第三世界人民与深陷于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口号这东西其实就是个形象工程――"看,老子TMD还敢说说,你们TMD谁敢?"但言外之意其实是"干成干不成你别管,说说碍你什么事了"。结果可想而知,且看中国何时会出现多少个新兴的世界级大城市,多少所世界一流大学。大国崛起到哪里去。我们拭目以待。但愿现在中国人民喊喊口号是动真格儿的了。

当然了,在中国这个压抑惯了的国家。爱国青年们的豪言壮行也起到了释放压力,舒筋活血,腰不酸背不痛,增加肺活量的作用。这也是KTV与卡拉OK,唱遍中国大江南北的原因。而且喊喊口号,上街溜达溜达,砸砸日本汽车与店铺这种群众事件的参与感是会让人收获另外一种亢奋与激动。仿佛在那一刻,人们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与参与者。而在老婆与领导目前低三下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吃地沟油与毒奶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高房价低工资还加班儿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昂首阔步,吐气扬眉。我们自由啦!

调动起的热情与干劲儿,也不是一无是处。想当年我们"赶英超美"的时代,不也造出了无数吨的废铁渣么?要是有人统计,我敢肯定一定是世界上短时间生产出来的最多的废铁渣了。废铁渣能不能用抛开不谈,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少是一种行为艺术嘛!是啊,我为我们当年的那些领导感到可惜,因为他们失去了一次世界级的风光机会。这一次钓鱼岛事件,不如有心人做个统计,以"因钓鱼岛事件而上街游行的人最多",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我相信领导脸上应该会增光添彩。

同时,中国政府不如给咱们军队新开个编制叫做"中国人民保钓志愿军",专门招收爱国青年参军,雄赳赳气昂,蛙泳钓鱼岛。美国、日本,擦,我怕他们做什么。中国已经大国崛起,老子GDP世界第二,是展示我们实力的时候了。战争就战争 ,老子不怕。毛主席当年的英明远见是正确的,人多力量大,十三亿人死个几亿没问题。核战争就核战争,我们不在乎。我英勇的中国人民是战无不胜的。

保钓这个问题上,我以上谈的这些,决不是什么民族主义是流氓最后的遮羞布,也绝不是民族主义由国内矛盾转移国外矛盾。因为这些话大抵是美帝国主义派到中国来的特务说的。公知们都没安好心,政治学也都是TMD扯淡。所以,同志们冲啊,把你们满腔热血撒到保卫钓鱼岛的战场上。

为什么我们都爱孩子呢?因为孩子天真无邪。孩子们傻傻的每天都很高兴,是我们无法做到的。而朝鲜,就是个可爱的国家。而且越2越可爱。每当我看到金正恩傻傻的表情,我脸上就会泛起面对于三岁孩子的喜爱与欣慰的浅笑。他是多么可爱,他这种可爱使我们想起了中国人民另外一位可爱的朋友。那就是"我爷爷"的亲爱的孙子――毛新宇少将。

我会以同样欣慰的眼神看着这些热血青年奔赴前线。我心想,祖国和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是最可爱的人。你们要是吓得尿裤子,毛主席会保佑你们的,默念一句"毛主席万岁",就会原地满血,斗志猛增。不过请放心,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日本自卫队士兵可能会比城管叔叔还和善一点点。

2012年8月16日星期四

刘慈欣:乡村教师


按:本篇为刘慈欣2000年的中篇科幻作品。原载2001年1月的《科幻世界》

作者附言: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
  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
  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
  “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
  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
  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
  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
  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着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
  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
  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圆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
  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
  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
  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
  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
  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三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三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没有通过,或者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被测试者答对的题数达到三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气球回答。
  “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气球回答。
  “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
  “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
  “到此这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虽然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但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那些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创世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它们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摄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那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一团剌目的光球,仿佛恒星戴上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餐者更疯狂地吞食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它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有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漫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但其余的辐射把它们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这能量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由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这紫色在加深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个在忍受着超级痛苦的灵魂,这痛苦在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涨的薄球层,象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涨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象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一组玲笼剔透的缕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一个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
  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涨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这整个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涨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缕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
  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也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这其中估计有一千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五千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
  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
  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说话是个该死的瓶胫,他知道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
  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听懂了没?”他焦急地问,他的眼晴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娃们,但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懂了!老师快歇着吧!“
  他感觉到那团最后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们不懂,但你们把它背下来,以后慢慢会懂的。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老师,我们真懂了,求求你们快歇着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背呀!“
  娃们抽泣着背了起来:“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这几百年前就在欧洲化为尘土的卓越头脑产生的思想,以浓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纪中国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荡,就在这声音中,那烛苗灭了。
  娃们围着老师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大哭起来。

  “目标编号:500921473,绝对目视星等:4.71,演化阶段:
  主星序正中,带有九颗行星。这是蓝84210号舰报告。“
  “一个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舰队统帅赞叹。
  最高执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态小体积行星和气液态大体积行星的配置很有韵律感,小行星带的位置恰到好处,象一条美妙的装饰链。还有最外侧那颗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这首音乐最后一个余音未尽的音符,暗示着某种新周期的开始。”
  “这是蓝84210号舰,将对最内侧1号行星进行生命检测,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没有大气,自转缓慢,温差悬殊。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舰队统帅不以为然地说:“这颗行星的表面温度可以当冶炼炉了,没必要浪费时间。”
  “开始2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稠密大气,表面温度较高且均匀,大部为酸性云层覆盖。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通过四维通讯,最高执政官对一千光年之外蓝84210号舰上的值勤军官说:“直觉告诉我,3号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检测30个随机点。”
  “阁下,我们时间很紧了。”舰队统帅说。
  “照我说的做。”最高执政官坚定地说。
  “是,阁下。开始3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气,表面大部为海洋覆盖……”
  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波束落到了亚洲大陆靠南一些的一点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约五千米的圆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觉察到波束的存在,因为当波束到达时,在它的覆盖范围内,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都将变成透明状态。现在它覆盖的中国西北的这片山区,那些黄土山在观察者的眼里将如同水晶的山脉,阳光在这些山脉中折射,将是一幅十分奇异壮观的景象,观察者还会看到脚下的大地也变成深不可测的深渊;而被波束判断为有生命的物体则保持原状态不变,人、树木和草在这水晶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醒目。但这效应只持续半秒钟,这期间检测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后一切恢复原状。观察者肯定会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而现在,这里正是深夜,自然难以觉察到什么了。
  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1号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结果!
  蓝84210号舰报告,目标编号:500921473,第3号行星发现生命!”
  检测波束对覆盖范围内的众多种类生命体进行分类,在以生命结构的复杂度和初步估计的智能等级进行排序的数据库中,在一个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体排在首位。于是波束迅速收缩,会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接收到从蓝84210号舰上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放大到整个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学的影像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宇宙。图象处理系统已经隐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体的图象仍不清晰,这些生命体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几乎同周围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为主的黄色土壤溶为一体。计算机只好把图象中所有的无生命部分,包括这些生命体中间的那具体形较大的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全部隐去,这样那一簇生命体就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即使如此,它们看上去仍是那么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黄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种在他们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的生物。
  一束纤细的四维波束从蓝84210号舰发射,这艘有一个月球大小的星际战舰正停泊在木星轨道之外,使太阳系暂时多了一颗行星。那束四维波束在三维太空中以接近无限的速度到达地球,穿过那所乡村小学校舍的屋顶,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对这十八个孩子进行扫描。数据的洪流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率传回太空,很快,在蓝84210号舰主计算机那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存中,孩子们的数字复制体形成了。
  十八个孩子悬浮在一个无际的空间里,那空间呈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实际上那不是色彩,虚无是没有色彩的,虚无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们都不由想拉住旁边的伙伴,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手从他们身体里毫无阻力地穿过去了。孩子们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计算机觉察到了这一点,它认为这些生命体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在自己的内存宇宙的这一部分模拟这个行星天空的颜色。孩子们立刻看到了蓝天,没有太阳没有云更没有浮尘,只有蓝色,那么纯净,那么深邃。孩子们的脚下没有大地,也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限的蓝色宇宙中,而他们是这宇宙中唯一的实体。计算机感觉到,这些数字生命体仍然处于惊恐中,它用了亿分之一秒想了想,终于明白了:银河系中大多数生命体并不惧怕悬浮于虚空之中,但这些生命体不同,他们是大地上的生物。于是它给了孩子们一个大地,并给了他们重力感。孩子们惊奇地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大地,它是纯白色的,上面有黑线划出的整齐方格,他们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语文作业本上。他们中有人蹲下来摸摸地面,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光滑的东西,他们迈开双脚走,但原地不动,这地面是绝对光滑的,磨擦力为零,他们很惊奇自己为什么不会滑倒。这时有个孩子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沿着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匀速直线运行向前滑去,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它以恒定的速度渐渐远去。
  他们看到了牛顿第一定律。
  有一个声音,空灵而悠扬,在这数字宇宙中回荡。
  “开始3C级文明测试,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所在星球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还是基因突变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2号:请简要说明恒星能量的来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
  “3C文明测试试题10号:请说明构成你们星球上海洋的液体的分子构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着。
  那只鞋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到此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舰队统帅对最高执政官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我们肯定不能按时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发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动。
  “发射奇点炸弹!”
  载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过四维空间,瞬间到达了停泊在太阳系中的蓝84210号舰。那个发着幽幽荧光的雾球滑出了战舰前方长长的导轨,沿着看不见的力场束急剧加速,向太阳扑去。
  最高执政官、参议员和舰队统帅把注意力转向了隔离带的其它区域,那里,又发现了几个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级的生命是一种生活在泥浆中的无脑蠕虫。接连爆炸的恒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们想起了史诗般的第二旋臂战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智能场的一小部分下意识地游移到太阳系,他听到了蓝84210号舰舰长的声音:
  “准备脱离爆炸威力圈,时空跃迁准备,三十秒倒数!”
  “等一下,奇点炸弹到达目标还需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说,舰队统帅和参议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它正越过内侧1号行星的轨道,大约还有十分钟。”
  “用五分钟时间,再进行一些测试吧。”
  “是,阁下。”
  接着听到了蓝84210号舰值勤军官的声音:“3C文明测试试题11号:一个三维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条边的关系是什么?”
  沉默。
  “3C文明测试试题12号:你们的星球是你们行星系的第几颗行星?”
  沉默。
  “这没有意义,阁下。”舰队统帅说。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
  “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
  “等等!”参议员打断了值勤军官,“下一道试题也出关于甚低速力学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问最高执政官:“这不违返测试准则吧。”
  “当然不,只要是测试数据库中的试题。”舰队统帅代为回答,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体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急剧闪动着,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过超空间传送到蓝84210号舰上。
  在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这根长几亿公里的力场束此时象一根弓起的长杆,努力把奇点炸弹挑离射向太阳的轨道。蓝84210号舰上的力场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热片由暗红变为耀眼的白炽色。力场束向外的推力分量开始显示出效果,奇点炸弹的轨道开始弯曲,但它已越过水星轨道,距太阳太近了,谁也不知道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过超空间直播,全银河系都在盯着那个模糊的雾团的轨迹,并看到它的亮度急剧增大,这是一个可怕的迹象,说明炸弹已能感受到太阳外围空间粒子密度的增大。舰长的手已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时空跃迁启动按钮上,以在奇点炸弹击中太阳前的一刹那脱离这个空间。但奇点炸弹最终象一颗子弹一样擦过太阳的边缘,当它以仅几万米的高度掠过太阳表面上空时,由于黑洞吸入太阳大气中大量的物质,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在这一刻看上去象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这奇观对人类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蓝白色光球飞速掠过时,下面太阳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过平静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阳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划痕,这划痕扩展到太阳的整个半球才消失。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这条从太阳表面升起的百万公里长的美丽轻纱在高速冲击下,碎成一群欢快舞蹈着的小小的等离子体旋涡……奇点炸弹掠过太阳后,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我们险些毁灭了一个碳基文明。”参议员长出一口气说。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竞会存在3C级文明!”
  舰队统帅感叹说。
  “是啊,无论是碳基联邦,还是硅基帝国,其文明扩展和培植计划都不包括这一区域,如果这是一个自己进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最高执政官说。
  “蓝84210号舰,你们继续留在那个行星系,对3号行星进行全表面文明检测,你舰前面的任务将由其它舰只接替。”
  舰队司令命令道。
  同他们在木星轨道之外的的数字复制品不一样,山村小学中的那些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在那间校舍里的烛光下,他们只是围着老师的遗体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娃们最后安静下来。
  “咱们去村里告诉大人吧。”郭翠花抽泣着说。
  “那又咋的?”刘宝柱低着头说,“老师活着时村里的人都腻歪他,这会儿肯定连棺材钱都没人给他出呢!“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锹,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看着蓝84210号舰从一千光年之外发回的检测报告,参议员惊呼起来。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
  “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那就让蓝84210号舰立刻离开那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舰队统帅说。
  北半球失眠的人,会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动,那抖动从空中的一点发出,呈圆形向整个星空扩展,仿佛星空是一汪静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点了一下似的。
  蓝84210号舰跃迁时产生的时空激波到达地球时已大大衰减,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时钟都快了3秒,但在三维空间中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到这一效应的。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想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当娃们造好那座新坟时,东方已经放亮了。老师是放在从教室拆下来的一块门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两盒粉笔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学课本。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
  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2000.08.08 于娘子关

2012年8月7日星期二

資中筠:人性‧文化‧制度


按:本文是資中筠先生在香港書展上的發言稿,經講者審閱。

當前的中國的現實是:彌漫性的腐敗從官場已經滲入各個領域,包括本該是淨土的教育、文化領域;行業失範,食品、藥品都可以下毒;各種傷天害理之事,乃至荒誕劇層出不窮。人人哀嘆:道德滑坡,人心不古。中國人錢袋鼓起來而精神趨於空虛。面對這種情況,人們提出了各種診斷,開出各種藥方。爭論了一百年的東西文化優劣之論又興起,出現了國學熱。另一種極端是懷念過去閉關鎖國,在物資極端貧乏中的絕對平均主義,在幻覺中想像似乎中國曾經有過人心樸實的一片淨土。

關於這個問題,本人自本世紀以來發表過一系列文章,如「方孝孺與布魯諾」、「重建精神的家園」、文化與制度:雞與蛋的關係?,以及有關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些論述。今天在這個基礎上,再作進一步的論述。過去已經寫過的,盡量不重復,有興趣的可以自己去讀,但是有些重復是難免的。

(一)人性

1. 人性雙重論:義利之辨

性善、性惡是中外哲學、宗教的出發點,也是分歧很大的問題。本人是人性雙重論者,這是出於自己的經驗和觀察,不是來自哪一個學派或教派。人之初,就帶著兩種因素。《三字經》的第二句性相近,習相遠,非常精辟。在不同的環境和教養中,人可以發展善的一面,也可以發展惡的一面。在儒家的學說中就是義利之辨。荀子被認為是主張性惡的。但似乎並非如此。他有些話明顯是人性雙重論, 例如:

「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

這裡說得很明白,就是人性善惡兩面互相克服的問題。

2. 人之所以為人的特點

什麼是人最基本的先天本性?第一是生存,第二是延續後代。所謂食、色,性也。不過這是動物的共性,是作為人的必要條件,不是充足條件。人之異於禽獸者,主要是有思想,而且不斷進化,從此演化為萬物之靈,所謂靈就代表精神。派生出羞恥之心、善惡是非觀念、美醜標準、發明創造的能力,等等……離動物越來越遠,成為萬物的支配者,脫離野蠻原始狀態走向文明社會。與其它動物相比,在各種器官中大腦最發達。

這裡舉一段我個人的經歷。1949年以後思想改造,從學社會發展史開始,樹立勞動創造世界的觀念。猴子為什麼變人?因為前肢發展為手,可以勞動,制造工具。從這裡引申開去,只承認體力勞動,而把腦力勞動歸入剝削,狠批孟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到文革時達到極致。在上世紀59、60年代大躍進造成的飢荒時期,我們在北京,幸免於餓死,但是也有挨餓浮腫的經歷。肚裡沒有油水,總想吃肉而不可得。在此期間我正好讀到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提到,肉食大大促進了人的腦髓的發展,他說,如果不吃肉,人是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的。還有發明火,吃熟肉,縮短了消化過程,更利於大腦吸收蛋白,促使人類進化。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提到東半球的人比西半球的人進化得早,是因為更早有畜牧業,以乳肉為主,而西半球的人還是以植物為主要食料,所以腦子比西半球的人小。我對這點印像極深。因為這是與我們自49年以來所受的基本政治教育相違背的。同時也心中比較舒坦,因為我那時常常想吃肉(葷菜),自己覺得很慚愧,這段話似乎使我這種欲望取得了合法性。那個荒唐歲月,連吃肉也要從革命導師那裡找到依據(!)總之,不管恩格斯怎麼說,人大腦發達,從而有思想,是有別於動物的特點,這大概是不會錯的。實際上,手的勞動也要受大腦的支配。

人與生俱來的本性:

1. 首先是要自由。從觀察嬰兒對捆綁的掙扎到古今中外以監獄(剝奪人身自由)為懲罰,說明愛自由是天性。但這也是動物的共性,把鳥獸關在籠子裡,也不樂意。所以人之有別於禽獸的自由首先就是思想自由,是精神層面的自由。正是思想的自由馳騁,使人類脫離野蠻狀態,創造出燦爛輝煌的文明。

2. 利己和占有欲。從觀察嬰兒就可以看到,智力正常的嬰兒對自己喜愛的東西,都是抓住不放的。所謂孔融讓梨當然是後天教出來的。儒家把欲利當做惡,其實不一定。這本身是中性的,沒有善惡之分。但是用什麼手段達到這一目的,就有區別。界限就在是否為利己而損人。因此,才需要定出許多規則來,劃定不損人的界限。社會越復雜,規則也越復雜。否則,人類社會就永遠停留於弱肉強食的原始森林野蠻狀態。這就是儒家所謂的義利之辨。也就是荀子所說欲利與好義,誰克服誰。

3. 好奇:對不知道的宇宙萬物探索的興趣:發展成為科學、哲學,智力的開發。這種探索的動力也包括改善自身處境,尋求對苦難的解決之道。

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這些天性在不同的環境下有的受壓抑,有的發展,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到很遠。逐漸形成不同群體的個性。

(二)文化:有上百種定義

這裡只從一般常識來講,不作學理上的探討。

總的說來,文化是後天形成的。

1. 共性:

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從古代走到現代的共同的方向。這是大文化,是全人類共同的:除了物質層面外,自由、公平、人道、和平、去惡向善,都是共同追求的目標,各種宗教都包含這一目標。各民族、各地區有先後之分,各自的經過的道路可能不同,但是大的潮流是一致的。

周有光老先生說,他不信哪一種宗教,但是信仰人類發展的共同規律,這也是一種信仰。

由此形成的倫理道德觀(現在叫價值觀),抽像來說,基本上是普適的。如果有差別,也是大同小異。勇敢對怯懦、誠實對狡詐、守信對背信、仁厚對殘忍、見義勇為對見死不救……。從抽像意義來講,各種宗教、民族的善惡標準都無不同,但是在具體表現形式與側重點上,隨地域與時代而異。對於個人修養的道德觀,大多數來自克服動物的本能,使之服從於一定的規範,歸根結底是避免自己的欲望損害他人的利益。這是第一層,可以稱之為大文化。

2. 特性

我們現在提到的文化差異,大多數是指第二層次的:語言、文學、藝術、審美、生活習慣、風俗、禮儀……不同地域的各群體、民族從歷史上長期形成各自的傳統和特色,駁雜斑斕,可能互相影響,互相滲透,但不可能也不必求得一致。正因為其不同,才使人類文化如此豐富多彩,世界如此有趣。實際上我們現在講傳統,講特色,最多的內容是這個層面的。

當然有些是與社會發展階段有關的陋習,隨著社會進步而自覺或被迫改革。(例如中國的婦女纏足、古羅馬鬥獸、近來廢除西班牙鬥牛也提上日程)。還有以取笑或貶低某種弱勢群體的藝術(如殘疾人、某個種族或職業),等等。這些隨著社會向著人道主義文明的發展,逐漸受到淘汰。

(三)制度與政治文化

歸根結底,現在中國人糾纏不清的中西文化問題,實際上是制度文化。當前,官方把發展文化提上優先日程,高調唱響主旋律,要以政權的力量建設核心價值觀,國家財政投鉅資支持主流文化產業,並且努力走出去以加強軟實力,這一切都是為了與西方抗衡。

實際上,這是以文化問題掩蓋了制度問題。一個民族或群體在某一種制度長期統治下、熏陶下形成的思維方式、行為模式可以成為一種文化,或稱之為民族特色;反過來,這種文化慣性又可以影響制度,或阻礙制度的革新。許多民間諺語,也是長期制度造成的,例如禍從口出,是中國人長期在言論受到鉗制的制度下通過血的教訓總結出來的,在言論自由的國家就不會有這種諺語;例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不會在公民社會流行。

中國的農耕文明和與之配套的皇權專制時間最長,在兩千年中形成一套思維習慣,精英和草民都有共同之處。例如等級觀念、重人治、輕法治,重官權、輕民權,重家世、輕個人奮鬥;熟人社會形成的親疏遠近的觀念導致對公益的冷漠;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明君、青天,而不是自己維權,等等。

關於對自由的追求。有人說這只是少數精英的追求,中國普通老百姓不太在乎自由,更在乎生存,安居樂業。這只是天性受到長期的壓抑的結果。其實安居樂業本身就包含自由。如果沒有創業、居住、遷徙的自由,如何做到?同為中國人的香港和台灣的居民為什麼表現出比內地人更在乎自由?改革開放三十年以後的今天的內地居民肯定比閉關鎖國時期對自由的要求更高,實際上相對說來也享有更多的自由。所以有許多看起來是文化特色,實際上是階段性的,是某一特定時段內的制度造成的。對社會發展來說,在某一個時期文化是第一位的,在另一個時期,制度是第一位的。我在《制度與文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文中已詳細論證。

關於制度文化,這裡提出兩點大的概念:

1. 政府和國家觀念

1)西方中世紀以前的君權神授和我國的真命天子奉天承運打江山、坐江山觀念:政權基本上是武力打下來,假托神授,以取得合法。神授不僅是給一個人,而是給一個家族,所以祖輩打江山,子孫坐江山,直到被另一撥人用武力推翻。在這種制度下,國君有生殺予奪之權。

2)現代的統治權民授的觀念。從古代到現代經歷了曲折的過程,不必詳述。到十七世紀約翰·洛克集大成提出《政府論》,是現代國家的理論基礎。根據這一理論的邏輯:自然人本無政府,自然資源可以隨便取,但是加入了自己的勞動,就成為私有財產。由於需要保護財產,才推舉出一個或一些人管理,讓渡出司法權。所以管理者(即後來的政府)最主要的職責是保護個人的私有財產。父子是自然關係,所以父母有撫養子女的責任,因而子女可以繼承財產。但是統治權力(power)不能繼承,一個君主死了,就應由民眾重選。被推舉出來實行管理的人沒有時間從事生產,所以人們公攤一些錢物給他們以為補償,這就形成納稅制度。

以上兩種不同的制度文化,對誰養活誰的看法是相反的。

過去的觀念是食君之祿,現代的觀念是由納稅人供養。納稅人是主人,所以必須監督錢是怎麼花的。無代表,不納稅。不過中國過去也有過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之說。也是一種朦朧的覺悟。如果明確了誰養活誰的問題,足以顛覆整個忠君的倫理道德觀。

3)第三種國家觀念是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闡述的,而為前蘇聯和一批自稱社會主義的國家所實踐:國家是階級專政的工具。所謂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不承認人人平等的觀念。一個階級有千百萬人,如何實行統治?通過政黨,這個政黨實際上也不是那個階級選出來的,是自己組織起來自稱代表那個階級的。但是實際上政黨人數也太多,只能通過少數領袖實行統治,最後高度集中到一個人。中國文革時發展到全面專政,以林彪的名義提出政權就是鎮壓之權。 這是從第一種政權的觀念發展而來,權力集中達到登峰造極。為了把自己的觀念合理化,這種理論硬把第二種政體也說成是專政,說一切國家都是階級專政。其結果就是徹底否定了法律的權威性。

2. 法治還是人治

1)人治:中外古代王朝都有人治的觀念:百姓的幸福取決於明君、昏君還是暴君,或者掌權的宰相。不過人治的觀念在中國最長久、最發達,形成一種傳統文化。這在儒家的政治思想中最成系統,其依據就是以德治國。孔子的理想:掌握統治權的君子和道德高尚的君子是合二為一的。他們應該以身作則,樹立一種風氣,然後小人風從。但是幾千年從來沒有做到過,權力與道德從來沒有統一過,因為孔夫子沒有想到權力缺乏監督是一定會腐敗的。事實上,歷代帝王基本上是以法家為裡,儒家為表。毛澤東一語道破:百代都行秦法制。

人治在特定條件下可能效率比較高。例如俄羅斯的彼得大帝,以一人之力厲行改革,奠定了俄羅斯的工業化,確實很了不起。但是他采取的是專制的手段,誰反對改革就流放,或處死,沒有改變制度,連農奴都沒有解放。結果人亡政息,他兒子繼任後,很多改革措施都被廢除。還有一種情況是同一個統治者,起初很英明,時間長了,永遠聽不到不同意見,長期享受特權,必然走向腐化。

在農業社會、等級制度下,百姓可以認命,宣傳知足常樂,樂天知命,可能還有一定效果。現在一個靠權勢攫取大量社會財富的人,一面炫耀自己滿身名牌,一面提議給每個老百姓建立道德檔案,要求大家學雷鋒。只能成為諷刺。

2)法治:其理論的依據是,對政府的權力必須限制和監督,絕對的專制,絕對導致腐敗,到現在還沒有例外。歐洲從十三世紀《大憲章》形成的憲政的觀念:最高權威是憲法,而不是哪一個人。然後根據憲法原則,立各種具體的法律,對任何具體的事件都以有關的法律為準。如何實施?於是設計出一整套制度來,這就是民主制度。

在高度工業化、復雜的市場經濟、激烈競爭時代,只能靠剛性的法治,不可能靠感化、靠道德教育。不讓毒膠囊制造者傾家蕩產,道德高尚的藥商就只好破產。所以當前在中國以大力宣揚文化、回歸傳統道德來應對惡性的社會問題,有的人是出於無知或天真,有的人則是有意掩蓋法治的缺失,逃避制度的責任。

3. 當前中國是制度問題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看在什麼特定的階段。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是有了新的制度,需要大力突破舊的文化勢力、思維習慣;而當前中國表現出來的是道德滑坡,實際是制度問題,是法治缺乏的問題。現在的關鍵是需要突破制度,建立健全的法治,使一個社會多數好人得好報,而不是相反。在保證好人有好報的環境中,人們自然會形成行善的習慣。誠然,比起成熟的民主國家,中國人在文化上、觀念上還有許多不成熟之處,有些舊文化、舊觀念是十分頑強的,有了某種好的制度,還需要長期的教育和鍥而不舍的推動,有時還要用強制手段,才能逐步實現。(例如美國反對種族歧視從立法到真正得到落實經過了一百年,期間還經過了聯邦政府派兵到州裡強制推行法院廢除種族隔離的判決)。所以百年前孫中山提出訓政。但是一是要真的向這個方向訓練,二是要在游泳中學游泳。若是整個環境背道而馳,再過一百年也訓不出來。

澄清幾個當前流行的說法:

—— 用東方文化挽救所謂「西化」的種種弊病。這個問題我在《重建精神家園》一文中已經闡明:所謂西方重物質、東方重精神;西方縱欲、東方禁欲;西方重爭鬥,東方重和諧……等等,只要正視歷史事實,根本站不住腳。古聖先賢著作裡寫的,不等於實踐中已經做到,相反,正因為現實情況相反,才需要大聲疾呼予以糾正。(周恩來曾對外國記者說:你們看我們的報紙大力宣傳什麼,正是我們缺什麼。)人們往往向往古代淳樸的民風,認為現在物欲橫流都是市場經濟之過。這就像懷念童年時期多麼天真純潔,長大後變得世故、復雜,生出許多煩惱。不論那個古代是否真的那麼美好,反正是回不去了。連孔夫子向往他心目中的理想的三代,也回不去,何況我們所處的現代世界?所以唯一的出路是向著現代文明:自由、平權、法治、人道努力。

中國是所有文明古國中唯一沒有淪為殖民地而延續至今的國家,所以說明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化特別優越而堅韌,因此無需改變。

此說似是而非。首先中國指什麼?如果是以漢族為主的中原,那麼從五胡亂華到元朝、清朝,已經被殖民多次了。至少元朝應該算是亡於蒙古族,清朝算是亡於滿族。否則為什麼以岳飛、秦檜辨忠奸;為什麼吳三桂、錢謙益算賣國投降?如果不算亡國,為什麼要抵抗,打得那麼慘烈?為什麼一定被歐洲白人佔領才算殖民?誠然,征服中原的蒙古族和滿族在文化上都漢化了,典章制度也基本上採用中原皇朝的。(其實清朝已經改了許多)。那是因為,中原當時的農耕文明確實比游牧民族的先進、精致,漢族的語言、文化(也就是上述第二點的文化內涵)實在發達,皇朝統治的制度設計的確非常周到,便於統治。所以他們就采納。文化總是從高處向低處流的。但是當19世紀中期,古老的農耕文明遇到工業文明入侵時,就不堪一擊了。鴉片戰爭失敗沒有被英國全部占領,絕不是中國文化的勝利,是因為當時的世界形勢,英國不可能,也無意一家獨吞整個中國。假設——當然只是假設——中國在19世紀中葉像被蒙古或滿族征服一樣,被某個歐洲國家征服,漢族的文化顯然不可能把人家給同化了。當然也不可能完全被同化,例如印度文化至今還保留下來,但是在典章制度上肯定是先進的同化或改造落後的。

有一點常為國人所遺忘,或故意忽視,就是實際上中國在文化上開放的時期比封閉的時期長,所以漢文化並不是單向的以夏化夷,而是不斷融入和吸收了許多異族的文化,才有其生命力。最後一個階段就是19世紀中葉以後的西學東漸,才造就了今天的現代中國。沒有這種開放和融合——有時是以民族屈辱為代價——中華文化早已萎縮。

當前在弘揚傳統文化的潮流下,封建糟粕沉渣泛起。我已有文章指出在宣揚婦德、孝道的名義下,竟然三從四德、二十四孝以及奢靡的殯葬和豪華墳墓都在借屍還魂,而且和當下的官商腐敗結合起來,把百年前早已擯棄的惡俗陋習以及文化糟粕又撿回來,這才是中華文化的災難。

(四)妨礙文化繁榮的因素

1. 權力的強制和利用

思想不能用錢買,也不能用強權壓出來。大一統的政權和經濟發達的所謂盛世不一定產生優秀的文化,歷史上多次證實,國歷史上思想活躍、文化繁榮時期大多是亂世:春秋戰國、魏晉六朝、民國初年軍閥割據時期,等等。當然不一定非得亂世文化才發達。只不過中國的盛世往往是專制統治特別強,同時對文化思想控制比較嚴。別的國家並不一定如此。

某一種學說一旦變成官學,就是它的不幸,或被歪曲利用,或片面發展其某一缺陷:儒學被皇朝定於一尊、馬克思主義被利用來作為唯一的治國基礎、魯迅在一次大人物的講話中被捧上至高無上的位置而同時其最寶貴的反抗和批判精神被扼殺,都可以算作死神之吻。統治者要假借一種學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排斥其它學說,用權力來強制定於一尊,而且任意歪曲解釋其所利用的學說。

2. 高度實用主義、功利化。

《方孝孺與布魯諾》一文中提到中國人缺乏與現實無關的好奇心。中國人是多神教,對各種神教,对各种神仙也采取實用主義態度,給諸神也分了工,例如財神管發財、觀音管送子、龍王管下雨抗旱……等等。進了廟宇不是淨化靈魂而是賄賂菩薩。但是過去的文人還有田園的追求,在藝術上有浪漫的想像和創造的空間。現在的實用主義更加變本加厲。過去至少學生時代還有理想、幻想、浪漫情調。現在從幼兒園起就進入為一個世俗目標激烈競爭的絞肉機。創造力、想像力全被扼殺。

這個問題不限於中國。市場化到極致,會使文化低俗化。《廊橋遺夢》暢銷,但是人們只注意愛情與家庭責任的矛盾,沒有注意作者通過主人公對市場摧殘藝術以及人的退化進行的批判。我在熱潮退去話廊橋一文中說到這一點。

歐美國家過去中學必修拉丁文,後來取消了。(有些學校還作為選修課),至今還有不少老知識分子認為是一大失策,看似無用,但是與文化底蘊、思維邏輯有關。就像中國學生如果完全不讀古文、文言文,從實用觀點看,似乎也沒關係,但從文化傳承來看是大損失。一切以當前是否有用出發,近來又有理工科人士主張完全取消文科之論。這與文革中的最高指示一脈相承。甚至文科有害論也不是新的。大約因為學了文科就思想不安分起來,只要理工,人人變成某一專業的工具就天下太平了。實際上,理科也是要抽像思維的,所以只要工科即可。

今日更有網絡,還發展為微薄,進一步快餐化。在中國現有的媒體受控制的情況下,本人對於網絡和微博的積極作用給予高度評價。但是如果只有這方面一枝獨秀,就妨礙思想的深刻化。一切表達都語錄化,沒有耐心靜下來思考、反復論證,系統地考慮問題。本人一篇文章中國知識分子對道統的承載和失落的遭遇使我體會到快餐文化的威力。這篇文章是我對1949年以後的知識分子精神狀態何以至此多年思考的結果,從兩千年的傳統講起,結合各個歷史時期的背景,比較系統地解釋今天的現狀。但是忽然發現被不知哪位好事者只截取最後一段,並擅自加了一個六十年怪現狀的標題,在網上廣為流傳,前面的系統論述已經沒有人注意了。只看這一部分大概比較痛快,人們沒有耐心去探索歷史根源,做更深入的思考。(請參見《資中筠:我的一個聲明》——編者注)

(五)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人性、制度的異化

如前所述,當前中國內地相對而言,更緊迫的是制度問題,人權、自由、法治都在爭取中。但是在很多國家,包括香港地區,自由、法治的問題解決以後怎麼辦?

1. 自由不受權力的壓制以後怎麼辦? 約翰·穆勒在 《論自由》中談到自由的敵人除了強權之外,還有社會風氣的力量,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趨同的本能。這種社會風氣的力量甚至比強權還厲害。胡適在為王小航先生文存序一文中引王小航的話:要說真話,在富貴不能淫……三個條件之外還要加上一個更重要的條件,就是:時髦不能動,多少聰明人,不辭貧賤,不慕富貴,不怕權威,只不能打破這一個關頭,只怕人們笑他們落伍!只此不甘落伍的一個念頭,就可以叫他們努力學時髦而不肯說真話。

這段話先得我心。例如去年忽然大唱紅歌,全國風靡,從當政者到各單位領導到市井百姓,都是自發的,然而有是有組織的。除了重慶之外,沒有地方是強迫的。我問過許多單位的負責人,是否上面有指示,或有精神,都說沒有。許多人也不是甘心情願,但不知一種什麼力量使他們覺得必須追這股風。其中個人也沒有被強迫參加,既沒有威武,也與富貴、貧賤無關,但很少人敢不參加。

以上這個例子還可以說是與權力的慣性作用有關,有一種潛在的威力。但是另外一種時髦的力量,例如追求名牌可以達到瘋狂的地步。沒有了纏足、束腰,出現了整容,在身體各部位動刀子,有的比纏足還殘酷。這也是趨同。人人都沒有自信,要模仿一種模式。五官、身材尺寸都追求標準化,失去理性、也失去自由和獨立的人格。女孩子為一個名牌手提包賣身,男青年為一部時髦的iPpad而賣腎(是真事)。沒有人強迫,都是自願的。這多麼可怕!

2. 市場與民主的異化

這種追隨時髦背後的推手是市場,包括合法的和非法的。科學與市場結合,原來是產生平等、自由的社會,造福人類。但是現在二者結合生產人們並不需要的東西,引得人們瘋狂追求,造成物質和精神的浪費。原來馬克思設想有一天,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只要用很少的時間生產出消費的需要,其余時間都去發揮自己的興趣,從事文化藝術創作。現在生產力早已達到這個程度,但是人的生活越來越緊張。如同紅舞鞋,不斷地轉,停不下來,不知伊於胡底。

當前喬布斯成為成功創業的英雄,我在上海《文匯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喬布斯給了我們毒蘋果(江曉原、劉兵科學文化對話)頗受啟發。文章大意說喬布斯提供我們不需要的東西,強迫大家接受(ipad);把我們需要的東西抓到他自己手中(紙媒、書籍)。最後的結果是扼殺文化的多元化。這一說法有一定的道理。

市場從最自由,變成無形的專制,也是一種異化。

隨著手段的日新月異,人性的貪婪更難得到遏制。已經行之有效的民主制度也面臨異化的可能。人們一直相信,因為人性惡所以民主有必要,因為人性善,所以民主有可能。民主是用性善的一面制定規則遏制性惡的一面,也就是荀子說的以義克利。到今天,現存的制度是否還有效?例如媒體原來的社會批判和社會良知的功能因搶奪市場、吸引眼球、討好廣告而趨炎附勢、阿世媚俗;議會鬥爭以狹隘的黨派利益裹挾大眾的利益,等等,美、歐所面臨的問題深層次的也是制度文明面臨革新的問題。

2. 科學進步是造福還是禍害人類

二十世紀初已經有人提出:人類掌控自然的能力超過控制自己的能力,擔心科學的發展對人類帶來災難。到原子彈的發明,又有有良知的科學家大聲疾呼提出這個問題。現在已經日益嚴重。

當前科學發展的兩大禍害:1)破壞環境;2)軍備競賽和戰爭。這很明顯,毋需多講。當然科學本身是中性的,主要還是掌握在人的手裡。於是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人的趨利本能能否受不損人的界限的約束?什麼樣的制度能以義克利?本文開頭所說人類共同的善惡是非標準,還產生出一種異類:

以群體名義顛覆個人之間的倫理道德

人類自從有了組織乃至國家之後,用於個人之間的道德規範在群體之間就不適用。以民族、國家、宗教、種族、階級、團體、黨派,以及革命的名義,可以殺人、放火、搶劫、欺詐而不以為惡。兩千年前莊子概括為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特別精辟。為私人的利益而做的惡行、犯罪,以國家或者革命的名義就變成大善、正義、崇高。例如說謊是惡行,但是外交官為了國家利益就可以而且應該說謊。當前流行的諜戰小說和諜戰劇更是在一個敵、我的前提下對人之常情和倫理道德的顛覆。在某個時期,一個種族把另一種族視為非人類,心安理得地任意屠殺,如早期歐洲人之於印第安土著、美國的種族歧視、到希特勒以種族優劣的名義屠殺猶太人達到頂峰。在這方面,中國也不例外。由於近代以來,中國作為黃種人總是受白種人的壓迫,就自以為僅僅是受害者,其實在歷史上漢族對少數民族一向以化外之人對待,壯士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到民國時期有些少數民族的名字還有犬字旁。

這種標準也有時代性、階段性。種族歧視在二戰後在人類的共同道德規範中列入了惡的範圍,達成了共識。又如19世紀中葉,英國可以堂而皇之向中國或其它國家出口鴉片,現在任何一個國家以任何名義都不能公開販毒。虐待俘虜問題,古代坑降卒幾十萬,或者把俘虜作為奴隸,現代有了保護俘虜的明文規定;戰爭中殺害平民,直到二戰中還是被認為不可避免的,雙方都有地毯式轟炸,現在雖然仍然有不少無辜平民在戰爭中被殺害,但是在國際準則上已經是非法的,不被允許的,只能說是誤傷。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的公德是在進步。但是制造殺人武器,準備與其它國家作戰,還被認為是國家的正當行為,而且方興未艾,規模日新月異,不知拐點在何處。

一部世界史是人類自相殘殺的歷史。現在我們還沒有跨越這個階段。以愛國、革命、信仰以及其它種種群體的利益的名義殘害對手還有一定的道義的號召力。什麼時候群體之間的道德標準和個人之間的一致起來,人類可望達到持久和平。但是留給人類的時間也不多了。

2012年7月29日星期日

蚁行


小时候就对蚂蚁这种生物十分熟悉,当然了,很小时第一次由爸爸把他搁到我的小手掌上时,似乎还是很惊讶的。顺着你的皮肤蹿呀蹿,一会儿手心一会儿手背。

以后,我慢慢大了一点点。开始观察蚂蚁的群体。它们老是成群结队地去拉一只苍蝇,偶尔还会有一只蛆甚至一只蜻蜓。最最常见的是蚂蚁们各干各的,口衔一颗沙粒或者一枚小叶。在雨天时,他们会壮观地出现的,也会有一些带着翅膀的稍微大一些的蚂蚁出来,纷纷扬扬飞向空中。

这是一种安安静静走路的动物。那种平静,影响我很深。 我现在时常还是会注意到这种安安静静的生物。他们最安静,却时不时让我觉得最感动。对蚂蚁的思考也一直没有断裂过。

 多少年以后,一只蚂蚁依旧在我手掌上爬。掌心到掌背地爬着。似乎还是我小时候第一次认识的那一只蚂蚁。从此我开始知道,蚂蚁可能也有生死,也有命运,会有悲欢离合。它们虽然在我们看来,它们都长相差不多。但是也许它们也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甚至外号。每个人都会去上学最后成为一个合格的工蚁。当然,以上的这些噫断,可能并不存在。噫断只是这些蚂蚁在我心中的复杂投射。我永远没有办法认识蚂蚁,哪怕认识一只蚂蚁。只能够远远地看着他们揣测他们,可是没有任何办法接近他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不乐也?

 我们呢,文明看似庞杂宏伟,何不似一只巨型蚁巢?蚂蚁看待我们,是不是如同我们看待蚂蚁一样?我们,是不是如同我们心目中的他们一样,没有名字没有情感没有差别。只是有一个统一的、含义等同于我们的词语——“人”的代号?甚至他们可能连个代号也没有给我们起。更甚至蚂蚁都不去“看待”我们。因为,在他们眼中可能不会有“我们”。

文章开头的这段视频取名“蚁行”,拍摄与2012年五六月份。镜头走的比较匆忙,拍摄就是信手而来因此并不专业。这也是我未来准备做的一个以“蚂蚁”为主题的小型展览中的一部分。但愿不远的将来这个展览可以举行。

2012年7月24日星期二

董一夫:我要去美国读大学

本文为董一夫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我老爸刚为纽约时报中文网写了一篇文章:《我要送儿子去美国读大学》。我就是文章中提到的那个儿子。

文章我读了一遍,感觉惊异。已经开始丢三忘四的老爸,絮叨起我同学的事情,记忆准确,如数家珍,其中有的同学出国的事情,我好像只在吃饭的时候提过一句。看来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不管怎样,我把这篇文章转给了文中提到过的已经在国外读高中的几位同学。其中一位同学(我中考那年的崇文区状元)回信给我,说经过一年的国外学习,她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来只想着能上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现在想的是要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她观念发生的变化,我一点都不奇怪。这就像我在美国读书的那段时间(2006-2007年,小学六年级)发生了许多变化一样。但是,在美国的时 候,对将来要在哪里读大学的问题,我并没有确定的想法。尽管我的"忘年之友"、几位来自北大、清华等中国名校的哈佛博士生不止一次地劝我,"一定要出来读 大学",并告诉我说"出来之后才知道大学的时间浪费太多了"……但是,我对当时看来还很遥远的问题根本没有什么概念。

那时,我主要忙于应付美国学校的功课。都说美国的学校课业负担轻,功课不紧张。但这要看从哪个角度讲。数学课,一学年下来也没有几次作业,确实不具太高挑战性。但是,我在的学校有一个作业天天都有,那就是读书笔记。这个作业要天天写,老师每周都要检查。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可以用国内语文课上的"读后感"模板来应付读书笔记,也就是一般先把书中内容梗概写一下,再写几句心得便可。哪知道,老师的"朱 笔御批"(书法直逼英文狂草,极难辨认)总是问题一大堆。这些问题对我而言,简直"太伤自尊了"。我实在弄不懂,他的那些问题和我读过的书有什么关系。大 概在头几十篇读书笔记中,老师几乎在每一篇批语中,都写着"我需要你的reaction","你的thought呢","你的idea是什么","给我你 的viewpoint"……你的,你的,你的;我的,我的,我的。书读到这个份上,才知道看别人的书,为的是生产自己的想法。

我老爸在和批改我读书笔记的老师面谈时(类似中国家长会,但谈学生情况都是一对一面谈),曾委婉地请老师对我读书笔记的用词、句式和语法等"多加指 点"。老爸事后说,老师对他说的一番话,让他觉得"不好意思"(我理解那其实就是无地自容的意思哈)。老师对老爸说,不要担心一夫的英语(语法),书看多 了,错误自然就少了;不会说话的人少,不会思想的人多……

这些话让我明白了,我每天的作业,其实就是在教我思考,启发我思考,"逼迫"我思考。为了完成这种要有自己的reaction、thought、 idea和viewpoint的作业,我不得不看更多的书,上网找更多的资料。慢慢地,"朱笔御批"中的内容变成了"商榷"和探讨,而有时则干脆是我的名 字后面加上两个英文单词:"Great job(非常好)"。天天读书"写作"的结果,就是我在插班的第一个学期末,不仅在数学和科学,而且在戏剧等全部八门功课上,都得到了A。

那种每天都需要你用创意去完成作业的生活在回国之后中断了。先是我发现在美国我一天登陆无数次、几乎所有学生都离不开的维基百科网上不了。这个严酷 的事实,令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维基百科,我将怎样面对今后的作业。我曾听老爸在和别人聊天时说,回国后不长时间,他遇到了一个已经当了部长的北大校友, 问他,该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这个国家为什么要封锁维基百科网?

大概就是在这次谈话过后不久,维基解封了。这件事,肯定与我老爸的牢骚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也敢肯定,那个与负责此事有关的"校友",在决定解封维基时,不会投反对票。谢谢您啦,那位伯伯!

维基解封了。但我发现维基也用不着了。因为我每天的作业都是有"标答"的,根本不用劳维基的大驾。我的作业中,也让你看"四大名著",但这些阅读, 与其说是让你从阅读中发现什么,创造什么,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你记住某些"别人"希望"教化"你的几点结论性教条。对这样的阅读,我从来也不勉强,宁可在此 失分。

在主动"失分"方面,还有更生猛的同学。进入初中三年级,中考的压力日增。老师出了个作文题目:"初三"。我的一个同学(就是老爸文章中说被新泽西 一所中学录取的那位),"勇敢地"以此为题描述了他在大年"初三"那天的快乐生活。当然,在老师进行讲评的时候,他可没从他这个另类创意中得到什么快乐。

我们的考题中,也有看似需要"创意"的题目。一次,高一政治考试中,一个题目需要"谈谈你的看法"。在试卷讲评时,老师"爱怜"地对在这个题目上汪 洋恣肆却没得分的同学说:"孩子,你真的以为要你谈什么看法呀?!"在同学们心领神会的暗笑中,这些将来几乎肯定都会进入中国重点大学的"精英",自然而 然地给"标答"和"自己的看法"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来看这道题目:"请对比西奥多・罗斯福与伍德罗・威尔逊的外交政策"。再看这个:"请分析18世纪80年代的政治、经济和外交危机是怎样影响美国 1787宪法中的条款的"。这两个题目,是我准备AP(Advanced Placement)美国历史科目考试时需要思考的几百个类似题目中的两个。这种题目,在教科书中是无法找到"标答"的,仅罗列史实也是不行的。

我知道,如果要回答"对比毛泽东与邓小平的外交政策"的问题,尤其是要对政策和人物作出"谈谈你的看法"的评价时,那是需要一定资格的。但是,试 想,一个从中学时代起,就要对国家的外交政策不断发表看法的人,和一个进入外交部门才知道外交为何物的人,在对世界大势和国家利益的判断上,哪一个更有可 能把握得恰当一些?

需要创意的思考,在国内学校属非主流。为SAT备考,为AP备考,我都是利用高一和高二期间免修英语课的时间。即便如此,你也必须时刻警惕着,不能 让那些激荡你大脑的问题闯入"标答"的地盘。在学校,我们的"研究性学习"项目还只有2个必修的学分。而类似(引自剑桥大学国际考试局 的)SDP(Skills Development Programme)等培养批判性思维、激发创意的课程,在我们学校也只是被列为选修课,而在其他学校,类似这样的课程,可能都没有被列入选修课表。好在 当我和几位同学参加完在田纳西大学举行的DI(Destination Imagination)全球总决赛后,我知道了一个地方的非主流,在另外的地方可能就是主流。

上次出国前,一个"海归"姐姐对我说:"千万别以为到了美国就自然会说英语。"这句话,我记住了。同样,我知道,到美国读大学,也并不一定就会用好美国的教育资源。我老爸把我送出国门,修行当在我个人啦。




原文链接: http://cn.nytimes.com/article/education/2012/07/17/cc17dongyifu/



父亲文章链接:我要送儿子去美国读大学

2012年7月22日星期日

什么国,谁的国

前一阶段,安姐在人人上面发了我一篇文章。我给她回复的时候,发现好像自己还没有正正经经写过关于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博客。写过零星几篇总是吐槽为主,而绝非理性。这一次想好好写一些。嗯,这次要装的理性一点了。

我本人对政治,很关注但是不爱好,也不避讳去谈,因为它毕竟涉及到社会公众利益――包括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当然,我更多地是站在一个伪文科学术男的角度"乱谈"的。这样的乱谈尽管会被科班出身的小鄙视一下,却也是认认真真的。一般人认为生活本身有太多需要我们关照的地方了。当自己的生活与亲友的生活,以及所接触到的其他社会生活都凑合的时候,也没有必要去费脑筋关注政治了。而实际上,我们永远只可能避免谈论它,却绝无法逃脱它。它像空气一样环绕在我们周围。我下面谈的分了几个部分,不过也还是比较乱,而且我也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大家凑合着看就行了。本文就是专谈"国家"这个主题的,以后应该还会有其他文章跟进。

这个我就从我们通常说的那个"爱国主义"扯起。首先希望大家能够搞清楚"国家"(state)与"祖国"(country )两个概念。具体我不展开扯。这里也比较复杂,我自己也没法太专业地扯。详细可以参看政治学相关书籍。"国家"强调的是"政权"与"制度"概念。而"祖国"则强调的是文化与土地概念,侧重于情感方面。人们设立国家与相应的国家机器是为了保护国民的利益。当然,这应该是现代国家的理念,以前的时候天下归天子所有,国家肯定不是保护屁民的利益。因此,国家并不具有实际的"价值",只是一个"工具"。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认为"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中国"了。高中英语老师也区分过state、nation、与country的概念。这一点应该有印象吧。

中国大陆没有公民教育,只有一种泛泛的爱国主义教育,在大学的政治类课程中也只找到了一个变了味的"公民道德教育"。哥表示虽然没有怎么上过大学的政治课,但也是要考研的人了,就把那些东西稍微翻了一下,呵呵。"祖国",作为文化与情感的存在,对于我们算是一种深入品格与根性的浸淫,被比喻为鱼儿与水、孩子与母亲一样的关系,这个还可以比较合理地被人们接受。这种自发的认同感,不是一种"主义"。前一段央视热播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好评如潮。我觉得,爱国就是喜欢妈妈做的饭,喜欢爸爸哼的歌。这才是真正的最动人的爱国"宣传"。因此,爱国不是主义,不是一种出于意识形态的东西,而是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

但是"国家"作为一种工具,并不值得我们爱。就跟你不大可能爱上一个自己的锤子或者斧子一样,特别是这把锤子或者斧子特别不顺手地用了60多年,还被迫一直要用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你爱斧子,但是斧子肯定不爱你,没准还会砸你,哈哈。有些执政者企图混同文化与土地意义上的祖国与政权与体制意义上的国家,从而获得执政合法性。"国家"作为一种本来设计为了实现大多数人幸福的工具,到头来如果约束不好,反而会侵害我们的幸福,把你的幸福砸的稀巴烂。所以,它可能会以"主义"这种意识形态的讨厌形式出现。意识形态并不能够让国民发自内心的忠于这个国家,而可能带来的更多是反感。

国家与祖国其实不是说完全割裂,二者存在的很多的互动。祖国的土地可以被国家的非持续性的发展政策而遭到污染破坏,祖国的文化可以由于国家的执政理念而变得枯萎。祖国与国家也能够形成良性互动。国家致力于保存自然生态、发展文化并改善国民生活,也不避讳接受民众批评,而视之为改进自身的契机。民众也会因此尊重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政府自然就具有了合法性,不会被推翻。这样的政府具有调整自己的能力,因而会较为稳固的存在下去。甚至听说过韩国人以前爱国到了可以把自己的黄金首饰捐出来,帮助国家渡过经济危机的地步。这是一种民众与政府互相之间充分信任的情况。这个时候,爱祖国与爱国家同时存在,但是绝不混同。因而在这些国家绝不会出现,批判时政者受到不爱国的罪名的攻讦。你知道,美国也有叛国罪。但是绝不是因为反对政府或者批评某一个官员或者总统本人就被冠以叛国的罪名。

所以,我个人爱国,但是绝不是爱官老爷们的国,那个国尽管看上去光鲜强大,办过奥运会、世博会,有神八神九升天,GDP世界领先,但是与我无太大的关系。这个国只与官老爷脸上的荣光有关。我爱的那个国,尽管充斥着地沟油、毒奶粉,无法带给人安全感,也不太容易通过公平竞争与诚实工作过上特别好的日子。但是她有着与我一样的浓重的乡音与残破却无论如何不会毁灭的土地。我已经没有办法割舍。我以前也想过移民国外,心想这个国度太他妈的烂了,她还配我爱么,她还有药可救么?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在大学里面病了,病了就特别想我妈我爸,想吃他们做的热乎乎的饭。我发现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不可能割舍,又怎能割舍这一种浸淫的文化?当你某一天出国以后病了,几个朋友过来问你用的是"How is everything going?" ,而不是你曾经熟悉的骨头里的"咋的了孩子,还难受不?"你肯定会觉得很崩溃。出国以后读书看文章,我想,总归还是有一种不停地做英语阅读理解的感觉。跟人说话,也估计多多少少也有点听听力的感觉。语言就是民族文化的最重要的体现。呵呵,文化这种东西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没有她,我们就不是我们。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当然了,你可以看出来,我一定程度上赞同文化民族主义,却坚决抵制国家民族主义。当然其他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例如米兰・昆德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画家萨丽娜。

下面我还想补充谈一下关于中国大陆的国家性质。我们自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呵呵,以前有一个很搞笑段子。说"所有那些国家名称带有'人民'或者'民主'的国家都不属于'人民',比方说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波兰人民共和国。"我觉得话糙理不糙。这点明了一个实质就是,这些国家并不是真正的"共和国"。"共和国"这个词起源自拉丁文res publica,意思是"人民的公共事务"。相对于帝国及王国,共和的特色是国家元首并非世袭的皇权。我个人理解就是"主权者乃是人民"。中国现在的状况,肯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和国",因为这个国家的很多应该听取你意见而且很重要的事,你都会发现自己插不上手。你的那些权力都被别人拿去了。还言之凿凿地说,中国不适合搞民主。这是赤裸裸的父权思维啊。我擦,这就是不讲理了。执政者永远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成熟,这不是父权思维是什么?说人民素质不行不适合搞民主,而且,退一步说即使是真的人民素质不行。也没见你去培育人民,使之更适合民主啊?所以我们的政体似乎更接近封建寡头集权。这远非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架构。因此我们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前现代国家"。

行了,就扯这么多吧。没有自己成熟的观点,都是平时读乱七八糟的书和上网什么的潜移默化形成的观念,所以还是希望专业人士多批评吧。此文为其一。


备注

1.名字带“民主”“人民”的国家列表:


大阿拉伯利比亚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刚果民主共和国、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 和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柬埔寨民主共和国&柬埔寨人民共和国(1975~1979~1989)蒙古人民共和国(1924~1991)匈牙利人民共 和国(1949~1989)保加利亚人民共和国(1946~1990)波兰人民共和国(1944~1989)德意志民主共和国(1946~1989 )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共和国、安哥拉人民共和国、孟加拉人民共和国、斯里兰卡民主社会主义共和国。
来自:http://blog.renren.com/share/229392500/4485170819

2.“人民”一词的定义

在哲学定义上,人民是指自然权所有者自然人的集合。相对而言,公民是指社会权所有者。而根据毛泽东思想,现阶段人民是指全体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的 建设者、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和拥护祖国统一的爱国者,一句话就是“听话的乖孩子和好孩子”。我们以前课本只是介绍了后一种,而肯定没有介绍也不可能介绍 前一种。
来自: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A%BA%E6%B0%91

埃里克·施密特:中国的防火长城将垮塌

据Google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称,对中国的技术和信息渗透最终将迫使中国的"网络长城"垮塌,甚至导致中国体制在政治上的开放。
去年卸任Google首席执行官的施密特仍然是该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和首席发言人。他在全球各地旅行,发表演讲,考察Google可以扩张业务的国家。他一直被称为Google的"世界大使",他本人对这个外号既不支持,也无异议。在上周的2012年阿斯彭创意节间隙,他坐下来接受了《外交政策》"电报"专栏的长时间专访。

在被问及中国政府对互联网的检查能否持续的问题时,施密特说:"我相信这种检查制度最终将破产。中国是唯一对互联网进行积极的、强有力的检查的政府。他们并不以此为耻。"

施密特相信,一旦中国的互联网检查制度破产,中国各地的信息渗透也将导致政治和社会的自由化,从而最终改变中国政府与平民关系的性质。

他说:"我个人相信,你不可能用这种行为建设现代知识社会,这是我的观点。我想Google的大部分人会同意这一点。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中国何时将出现变化,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在一个足够长的时期内,我是否认为这种制度将会结束呢?答案是绝对肯定的。"

据施密特称,对中国信息自由的推动是与对经济现代化的推动同步的,而政府指使的检查对这两方面都有妨碍。他说:"我们强烈地认为,你利用这种活跃的检查制度是不可能建立起高端的、非常先进的经济的……这是我们的观点。"

施密特说,中国政府是世界上最积极地支持网络检查和网络间谍活动的政府,并由此产生了令人震惊的效果。Google与北京从2010年起就存在争执,当时该公司宣布其Google.cn网站不再对搜索关键词进行检查,并且把中国业务的骨干部分迁至香港。此举是在2010年Google邮件服务遭到一系列攻击后采取的——这些针对中国人权活动人士的攻击被广泛怀疑与中国政府有关。

最近Google采取了积极措施帮助用户对付政府的检查,例如在怀疑Google邮件用户的帐户成为政府指使的攻击目标后提醒用户,并在用户输入可能被中国政府的检查过滤程序过滤掉的搜索关键词时告诉他们。

施密特并不把Google对国家指使的网络压迫的关注当作Google与中国之间的战争。他解释说,Google的政策着眼于帮助用户了解自己帐户正在发生什么,以及给他们提供自我保护的工具。

他说:"我们相信应该赋予重视言论自由的人们以力量。今天明显存在的证据是:中国的攻击主要是工业间谍行为……他们想偷的主要是商业机密,然后才是人权问题,显然他们正在试图侵犯人民的人权。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两件事情,但我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

Google仍然有数百名工程师在中国国内工作,并在那里维持着迅速增长的广告业务。但是中国政府同样在下许多功夫,以便让使用Google在中国变得更困难。施密特说,有时候Google邮件服务一连几周运转缓慢,接着邮件服务又会神奇地恢复正常。中国检查人员常常对输入违禁搜索关键词的用户实施惩罚,冻结他们帐户一段时间。而Google旗下的YouTube网站在中国是无法浏览的。

施密特说:"中国政府很可能会继续为使用Google服务制造障碍。那里的冲突是某种本质上的冲突:我们希望信息流入中国,而在某种本质的层面上,政府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同时,施密特一直在全球各地旅行,寻找扩展Google外部疆界的途径。他最新的一次国际之旅是去了四个正在发生冲突或者刚刚经历过冲突的国家:阿富汗、利比亚、巴基斯坦和突尼斯。

"我对那些特立独行的国家特别感兴趣,你知道,那些国家存在问题,"他说,"除非你去看看,否则无法真的了解那些东西。你的印象和判断会有所帮助的。"

施密特相信智能手机技术会对人们在一个变化的时代中的行为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他正在研究智能手机的使用如何帮助贫穷国家的人们与腐败和不良治理斗争。他也考察Google如何通过及时的商业行为扩张进入新兴市场。他说:"很显然,在大多数国家, 最赚钱的生意首先是在电信领域。一个笑话是,你知道索马里的海盗也得使用手机,所以索马里最强大、增长最为迅速的合法生意是电信行业。"

施密特表示,阿拉伯之春革命证明了开放的信息系统可以鼓励和推动政治变革。他说:"我认为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些国家都有非常活跃的检查制度,而他们未能对互联网进行检查。他们窃听电话系统,控制电视报纸,除了在互联网上,很难发现真正的不同政见者的新声音。因此你可以想象当政府无法充分实施检查时会发生什么,这显然就是我们对于开放和透明有如此强烈感受的原因所在。"

与在中国不同,Google在世界其他地方采取了更为积极的态度,开发了可以被用来培养更为活跃的民众的信息传播工具,例如with its project可以在像埃及这样的地方组织和散发选举信息和政治候选人资料。

施密特说:"我们在为选举提供帮助。我们试图通过把信息传递给候选人来帮助选举,在这些国家里,Google处于公共领域的中心。"

Google也在扩大自己在汇编政府有关人员及其活动的信息汇编上的作用,以便帮助民众与腐败作斗争。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施密特说,只有存在起诉坏人的司法体系,这种信息才会起到改造社会的作用。

他说:"你需要信息,然后你需要有人愿意对说谎的人提出起诉。你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掌握信息,然后必须以公正的方式实施惩处,这将会大大改变这些国家。"

他表示,信息并不足以推翻政权,而阻挠信息开放的政权最后注定会倒台。

施密特说:"最糟糕的情形是民众拥有大量的信息,而政府完全无动于衷。例如,伊朗就是这样。有时候,这种情况是不稳定的。有时候,情况会恶化……但是在人们推翻当前的领导人之前,他们必须掌握达到这一目的的信息。这就是透明的重要所在。"


本文版权属于原出版公司及作者所有。©译者遵守知识共享署名-非商业性使用-相同方式共享 3.0许可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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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于 7/10/2012 07:45:00 下午 发布在 译者




英文原文来自《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


http://thecable.foreignpolicy.com/posts/2012/07/09/eric_schmidt_the_great_firewall_of_china_will_fall

2012年6月17日星期日

一扇小窗,做有情感的建筑和人



一扇小窗,原本没有任何的情感与表情。但是当越来越多的人,由于偶然,与之发生精神上的关联的时候,一件原本冰冷的事物就变为人们相互联系的“纽带”,一种叫做“共同体”的东西。
我们的建筑师如果足够智慧,懂得这个道理,会在细节上留心每一个这样的点,尽量不着一丝刻意与做作地让人们通过一个个这样的点记住一个建筑,哪怕是它的一个角落。这有益于公共空间的产生以及人与人精神联 系的可能性的加强。这样的建筑就是有情感的建筑。建筑与人如果只是一种居住与使用上的互动关系——我个人仅仅把这种互动当做一种“工具”性的互动,它固然也能够很深克地影响我们,但是情感的成分依旧不被我们很清楚地认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冰冷的。但是如果一个建筑与你的对话上升到一种类似与人与人的对话的级别,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它的。

学校今天考试,我根本找不到自习室,慢慢悠悠很偶然地来到这个地方。因为当时一看这里有个小窗,寻思着外面有小风吹进来还应该蛮凉快的。所以就选择了这个地方坐下。没想到遇见了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地方。这里,被一个人称作“一扇小窗”。 真的是偶然带来的惊喜。

我看着一条条的“帖子”,很多细碎的话语,细碎的情绪,有关于爱情的、考研的,还有询问合金凝固范围的专业问题的。也有仅仅是说“我来这里吃个早饭”的。但是不管是什么,满满地透着温馨。 我又细看了一下,有很多人是这里的常客,比如 说HLR、XLT、X、L。大部分没有署名。留言时间有很多最近的,也就是6月。也有2010、2009年的,发现最早的一条是09年4月30日。我似乎看见这一行行文字背后的一条条生命轨迹。很有意思的是那那个L,他说“看看以前自己的留言,原来我一直在变。”呵呵,是啊。我也仿佛看见你发生的一点点的变化。就这样,我,作为一 个陌生人,窥见了你的点点滴滴。偶然性真的很美。L,愿你一切安好。

建筑与人无法分离。你要知道的是,不是在任何一种心境、地点与场合下,人都可以写出一条来自内心的“帖子”的。一个有情感的人加上一个美好的地点才可能会开辟出这个“一扇小窗”的地方。第一个发帖的朋友可能也是上久了自习,出来放松一下,看着窗外的美景与身边的凉风有感而发吧。同样,一共有心落座于此的人, 一个有情感的人才会受到这样细碎情感的召唤, 并且继续将帖子写下去。 我们教学楼的设计师当时在设计之时,可能并不会留意这个小窗。哈哈,真的是无心插柳……要做一件有情感的建筑,一个有情感的人。


我们一直在谈论大学精神、大学文化。我相信它与这种共同体精神有关系,因为多少年以后,你会发现你的情感固着在了一些事物上了,你会发现这些事物以及其附带的情感已经固化为你记忆乃至人格的一部分了。 你知道,北大三角地,一定是很多老北大人永远的伤痛。 这样的事物,我相信与建筑有关,与自习室里某张熟悉的桌子有关,与山大小树林的景物有关,与洪家楼校区旁边的教堂以及校区里的树与花有关,与大拆大建带来的GDP无关,也与你考试分数无关,也与来来往往的校长们的官运无关。我们应该学会关怀人,关怀人的情感,不论是建筑师,还是行政者,亦或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一扇小窗教会我的东西还是蛮多的。呵呵,好高兴呀!

之城,2012年6月18日十时

2012年6月12日星期二

淡地活着

内心的波澜可以隐藏于他人面前,可是永远没有办法在自己面前隐藏。相反,骗自己恰恰才是蒙蔽了本心,化解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毕竟,世界还是会正常运转下去。呵呵,其实有点波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是一种淡的活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凡人大抵如此而已,又能希冀怎样。执迷之后就会慢慢放下,时间会洗净一切的。世间一切如此无常,人甚至难以掌控自己,这不能承受的轻是生来的宿命。

关于姑娘与花的一切,我只能够遥远的观望,你不能够破坏这一至美的情景。想走近而未走近形成的张力,才是保持永恒的唯一办法。当然了,这一切只是与你的心境有关,只与你,你一个人有关。

我从外向内的转变,说起来很奇怪。一个旁观者,一个沉默者,一个……恕我无法使用语言触碰我所言及的那个“东西”。因为,试图形容它就是徒劳的,更不用说定义它了。想想这个,才是一个最隐秘而博大的美学范畴。欧,不,当然还是不对,我还是闭嘴不说吧。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不知道的人就不知道吧。

当从那个没有办法描述的地方走下来以后,当感官重新复苏,脑袋里发条重新运转,竟会发现周围的世界变得十分小清新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图书馆还是那个图书馆,大妈还是那个大妈,小花还是那朵小花,姑娘还是那个姑娘。但是他们好像是镀了一层金色,抑或是色彩更加鲜亮了。咦,那金色是什么啊,增加的鲜亮从何而来,什么变了呢?我么?或许吧,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变”?呵呵,无所谓了。

生活好像从一部沉闷的都市片,突然变成了一部牧歌式的关于乡村的电影。每天,中午都吃两块豆腐,一碗素面。二楼买豆腐的几个小哥,差不多都快认识我了。对,还有那个安静的美丽女孩儿,好久没有来上班了好像。他们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不,不止他们,而是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地笑着。日子欢乐的如同一只小鸟。周围的世界好像成了一个与我平静对话的“你”,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他”。

我还是不能很好地描述世界,描述状态,像一个婴孩一样。一个婴孩,没有语言能力,面对世界的丰富与博大,人们认为他可能是孱弱的,但是也可能是最强大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可能是出于直觉吧。任何试图拯救无知之人的人,他们不仅同样的无知,而且,妄。婴孩长大了,社会化了,就变得与众人一样了。

书写之于我,在此时如同庙里敲木鱼一下下的哒哒声,宁静的沉默送心灵达到永恒。特别喜欢在手机上写东西,没有敲击键盘时手指上的压力对思绪形成的搅扰。触摸之间,无声无息,思之丝已经缓缓流溢,化作一个个软软的文字,如同一个个可爱的蚕茧。

丝抽完了,心的波澜就少了很多。近乎忘却。总之,要淡地活着。


之城,于2012年6月13日中午

2012年6月5日星期二

十年


一个伟大的写作者,大都饱受心灵之苦,但是更因为他受苦之时,依旧能够冷静地成为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揭穿世界背后的逻辑。同时这个写作者,又似乎要保持充分表露真相的冲动。克制。写出一些粉饰的话来维护着世界上一些存在于他人心中最后的幻象,以及由幻象带来的平安与祥和。我,显然不是这样的写作者。


一   忘记:十年之后,谁,不是谁的陌路人?

我忘记了的十年之前,已经似乎全部忘记,因此无法诉说,无所踪迹。一切都堕入虚空。

当你在十年之后,可能是在国外的一个地道的山东菜馆里,吃到一道叫“干炸里脊”的菜时,会突然想起来,大学时候这在某种场合是一道必点菜。是什么场合,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这十年又发生了许许多多值得回忆或者太过激烈的事情,让你的记忆无法承受,只能下意识清除了一部分良久以前的那些事情。如同,寄存器满了总要覆盖一些一样,手机短信满了,总要删一些一样。然后,你也没有去多想,只是跟十年之后的朋友说:“哈,这个菜好多年没有吃了,这可是大学时候饭局上常吃的一道菜。”于是每天,一个个太阳照常升起。

同样,十年之后,你偶然间不小心把筷子插到了一只啤酒杯里,撇见那随着粗糙的筷子缓缓上升的细碎的气泡之时,你会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也许只是模模糊糊。也许记得很清楚,甚至会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也许还同时回忆起那天喝了一瓶凉啤酒。随后,继续跟十年之后的朋友们谈论当时饭桌上的话题。那时候的你也许已经是一个知名作家了。而我可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程师。每天,一个个太阳照常升起。

当我们用到一个字的时候,譬如说,这个“缘”字吧,还会不会记得当年是谁教会了我们这个字?可能是小学老师的黑板上,也可能是你小学时候最要好但是成绩比你强一点的小伙伴,也可能是爸爸一次逼你抄写生字生词。但是当你再次用起来时候,会不会记得,记得当初的情景。但是忘记了,那又怎么样呢?因为每天,一个个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二     记得:那些看似不记得的

我还记得, 十年之前, 小学的时候根李珍玩的跳格子,还有他奇怪的只有两个节的小拇指;我还记得初中放学后,路上的金大牙被女生追打的情景。还记得高中时候,男同学晓博从被误入的女厕所出来以后脸上的惊讶表情。

但是那些所有忘却了的,就真的忘却了吗?

同样,或许十年以后,当我看到佛经的某一句话的时候,或许来自禅宗或者是净土宗。我回想起来一个老朋友曾经对它的理解,以及佛教各宗的区别。或许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但是那代表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吗?不,它已经内化为你的世界观的一部分,你以为你自己原本就是这么理解这句佛经,可已经忘记了是当年一个清修儒雅的男人提了一句,你便不小心记着了。你又怎能说这是“忘记”?

十年之后,当我看到一只深藏于静默与黑暗中的鱼缸时,我会记得在那里见过这个情景。或许还准确地记得是在济南的一个小小的心理咨询室,或许还记得它就在经十路的旁边,或许不那么准确了。但是那段泡茶喝茶聊天嘻嘻哈哈的下午就消逝了吗?没有,真的没有。我,怎能说这是“忘记”?

你说,之前的恋人没有让你有任何回忆是可以记起来的或者珍视的。呵呵,或许吧。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电影《春逝》?或许你举起手来止血的动作,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而你,怎能说这算是“忘记”?


“或许”、“也行”这些个词真奇妙,也真冷酷。



三   陌路人

也许十年之后,我们都会记得彼此,还会记得所有当年经历的一切痛苦与快乐。但是你不会拨通我的电话,也不会在QQ留言问一句:老朋友,最近可好? 你还知道你小学最好的朋友现在在哪里吗?还会去看他、找他玩吗?他可能静静地躺在你的人人通讯录或者QQ通讯录,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网络如此方便,但并不能拉近我们,只是展现出了时光飞逝带来的人心流变的残酷,逼迫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些东西的属性就是一去不复返。

我们谁对未来都不确定。我们就这样一点点被改变着,在各自的此时此地,接受着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的符号。然后 ,又不断的走向一个无法预测的唯一归宿。 生活就是由这些细细碎碎的点,串成的一条悠长连贯的线。 生命如同一个AD采样, 遗忘着一些点,还记着另外一些点,最后数据统计汇总,处理数据,写上姓名学号班级年级同组人,完成一个称之为个人史的实验报告。这份报告交给了实验老师,生命也就结束了,对了,实验老师的名字叫做上帝或者虚无。

曲子断了,就永远无法续了。人,原本就是人群中的陌路人,生命的偶然使我们撞个满怀——亲情友情爱情产生了,人们由此变得熟悉,手牵手走一段,一不小心走丢了,又成了陌路人,以后再难相见,即使相见已经时过境迁。你试图抓住,但是你无法预料命运的变数。于是你纠结彷徨呓语潦倒醉酒,最后清醒。没有办法,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需要忙的事情是那样多,要么囿于厨房与爱,要么囿于工作与酒,要么囿于名利与妄。我们哪里有办法,抓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呢?缘分尽了,就,尽了。人,散了,就,散了。


四   时间与人

生命易逝,时间神秘,永恒只是一个谣言。我还是喜欢《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里面对时间的描述:“ Time. We can't see it, we can't hear it, We can't weigh it, we can't measure it in a laboratory. It's a subjective sense of becoming what we are instead of what we were a nanosecond ago, becoming what we will be in another nanosecond. The Hopis see time as a landscape, existing before and behind us, and we move— We move through it, slice by slice. ”出自那个目光深邃的老男人之口。同时John在谈到他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之时说:“ Turbulence. I meet someone, learn their name, say a word, they're gone. Others come like waves. Rise, fall. Ripples in a wheat field, blown by the wind. ”这一切看起来都太残酷了,但是你无法改变。我们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未来太无常。这种无常,可以让奇峻的高山化为冷漠的平原,刻骨的爱变为铭心的狠。造物主以时间为布景演出了多少出荒诞而离奇的虚幻。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朋友们,我希望你们,在未来,一切都好,如同今天的你们。子鸣说,让众人忘掉我。杜尚说,我没有那么重要。是啊,是啊……

最后附上一首叫南方的歌,献给各位。
达达乐队《南方》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 让我想起了南方
想起从前呆在南方 许多那里的气息
许多那里的颜色 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我家门前的湖边 这时谁还在流连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那里总是很潮湿 那里总是很松软
那里总是很多琐碎事 那里总是红和蓝
就这样一天天浪漫 就这样一天天感叹
没有什么是最重要 日子随着阴晴变幻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之城,于2012年6月5日清晨

注释:
AD转换。 亦称“模拟数字转换”,简称“模数转换”。将模拟量或连续变化的量进行量化(离散化),转换为相应的数字量的电路。

《春逝》,韩国影片봄날은간다 (2001)导演: 许秦豪 主演: 李英爱 / 刘智泰 / 李文植 / 朴仁焕

Hopis 霍皮人,又写作Hopi 普韦布洛印第安人的最西部居民集团,住在亚利桑那东北部、纳瓦霍(Navajo)居留地中部和多色沙漠(Painted Desert)边缘。霍皮人原名莫基人(Moki或Moqui),操属于犹他-阿兹特克语组的肖肖尼语(Shoshoni)。

2012年3月9日星期五

向阳花



谢天笑

那美丽的天 总是一望无边
有粒种子埋在云下面

营养来自这满地污泥
生根发芽 仍然顺从天意

无数个雨点 在我面前洒满大地
站在这里 只有一个问题

向阳花!如果你生长在黑暗下
向阳花 你会不会害怕

那美丽的天 总是一望无边
有粒种子埋在云下面

营养来自这满地污泥
生根发芽 仍然顺从天意

无数个雨点 在我面前洒满大地
站在这里 只有一个问题

向阳花!如果你生长在黑暗下
向阳花 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

会不会害怕 会不会害怕
向阳花 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

你会不会害怕 会不会害怕
向阳花 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

2012年3月2日星期五

姚明笑


       一个人在夜里完成这个简单设计的时候。想想在未来不远处的分别,想想曾经玩时候的笑,吃饭时候的火锅汤。心中总是既高兴又悲伤。亲手写下每一个你们的名字。已经将近流泪。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乐天派。尽管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我内心的孤独。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理解他的人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配找到。人终究是孤独的。但有你们已经足够了。感谢你们所有人。
       姚明,一个笑容灿烂的人,偶然间被板栗pick到。就奠定了这个设计的基调:我们很高兴。

       一个即将离开的声存人,只希望用这个设计作为我们的全家福。尽管没有机会让你们亲手写下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声存XXX,写下自己的笔名。但是由我来写出来不是也很好吗?一个人的字迹是活的。不论这个人的自己再不工整美观。但是毕竟在世界的某一个地点,某一刻,一只手,触着一支笔,写下了这个字迹。永远就烙下了彼时彼地的印记。无法更改,无法抹去。


      我只想说,跟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2012年3月1日星期四

我只是想说,我们很高兴。

在声存的日子里面,收获颇多,

2012年2月14日星期二

情人节快乐!

有爱就有快乐!
A collection of over 30 Hearts in 40 seconds.

2012年2月11日星期六

王朔、老侠: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


本篇摘自王朔的《美人赠我蒙汗药》

老侠:这叫文坛青红帮,知识界学术界青红帮,三一伙俩一群。
  王朔:前一阶段有一个新诗的论辩,我觉得他们就是这样。上来就谈谁好谁坏,谁行谁不行,最后由争论诗的好坏变成人的行与不行,变成人身攻击。反正好像这种情况也不是咱大众文化独有的,好像这是咱们中国人的那种惯性,一争论起来就会出现的一种习惯。
  老侠:你是说不光是大众话语最后要进入到人身攻击,是中国人原本的那种进行人身攻击的嗜好,借助于这个大众文化就显得更加猖狂,更加无所顾忌,更加不择手段,更加……无耻……
  王朔:这是大众文化提供的最合适的东西。
  老侠:对!包括八十年代的东西。那时和现在实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其实你写的东西他从未看过,或看一点儿浮皮掠影的,而且你与那个争论的对手也从未见过面,你对这人从未有什么成见,只是批评他的东西而已。他就会自个儿往上靠,背地里说你在攻击他本人。人有时挺脆弱且心怀鬼胎,专把别人往黑里想,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个敌人。
  人这东西有时太可笑。太可怜。就是说,一个认真的人评你的东西,人家首先要把你的书读了,起码他是你忠诚的读者,这不是很好嘛。我就尊敬那些认真读过我的东西,负责任地批判我的东西的人。即便有点儿心术不正,只要能击中要害,也算是难得的知音,没见过面,还打过笔仗的也是知音。
  王朔:可能这种人连他自己都分不开自己的为人和为文了。你说的那种知音在我们周围极罕见,我怎么就碰不着。
  老侠:想评别人的东西,还不能只看一遍。
  王朔:起码要知道别人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我看过最荒唐的关于我的评论。一个老翻译,他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在美国讲,王朔的小说都是为了影视改编而创作的。这学生感慨道:真是一针见血。什么一针见血,这是老糊涂话。我相信,那老头也没看过我什么东西,他这样说是一种误会。他怎么会误会呢?我想是他看了我的东西也不会喜欢,他从趣味上先就拒绝了。再一听别人这么说,他也就跟着说了,人云亦云。我作品的影视改编造成了许多人的误会。
  老侠:就像明代的《金瓶梅》,正人君子、士大夫、学者有几个能看上《金瓶梅》的,但现在它成了中国小说的经典。
  《红楼梦》不就是把《金瓶梅》拿过来加上点儿宋词婉约派的情调弄成的吗?
  我对于批评,首先要从你的读者的角度心怀感激甚至尊敬,对吧!他起码是看重了你尊敬你,他把你的东西都看了。至于他批评的到不到位,戳没戳到痛处,是另一个问题。他击中要害就更好,没说到点子上的评论,不理就完了,对吧?就当笑话。当然这要排除那种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专门拿你说事儿煽情的人。我就不知道批评这东西怎么能给一些人造成那么大的心理阴影,叫别人攻一下就天塌地陷了?无论相识与否,一个人身边最难得的朋友或知己,就是那种真能够看到你骨头的特别尖锐的读者,一针见血,扎到痛处。你当时也许会痛得嘭地跳起来,也可能暴怒一阵,找不到东南西北。
  但过一段,心平气和地想想别人的尖锐,就会更深地自我反省,知道自己的痛处。人要能够有,这一生中有这么……一两个人,给你警钟长鸣的那种,就太幸福了。
  王朔:朋友好遇,知心难求。
  老侠:对!这种批评在中国就会演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演变为文化青红帮之间的义气和仇恨,演变为人身攻击的陷阱。
  比如说,你夸了谁,贬了谁,他就说你是投机,是出名策略,他就把这种健康的文化批判弄成个人的名利动机,和你写的东西本身毫无关系。中国人一向在争论中喜欢这种歪门旁道的揣测。也可以找找思维方式上的原因。中国传统中缺少那种逻辑的训练,很难在争论中只围绕一个话题本身展开。他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你就这个问题争论,他就一下子跳开了,他可以在三句话四句话中间换三个或四个话题。这种东西挺可怕的,你无法与他争论,继续争下去你就进了他的陷阱,你找不到问题所在,最后也不明白争论的是什么。这有点像中国古代的绘画,不是焦点透视,而是散点透视,让你目不暇接,到处都是点,又找不到某一点,你不知道和谁去说,说什么。这种争论一旦陷进去,就正中他人的下怀。一扯到人身攻击上,人们就特别容易动怒。
  所以说,面对大众文化的攻击、炒作,你的回应必须始终把握住自己在干什么,想说什么。你攻我我骂你,来来回回的,最后只剩下旁观者看热闹,当事者相互仇恨的分儿了。中国人在争论时有一点特狠,劲劲的。他心中的致命处一旦被触动了,他就放下其他一切,直奔你这个人来,他想把你这个人从根上灭了,想让你没有发言权。他们甚至在你失去发言权的时候,把你往死里弄。
  王朔:你说的是不是"文革"的时候那种相互攻击?那时候确实是这个,一棍子打下来,接着就没了发言权,接着就身家性命受影响。可能越年纪大一点儿的人,这种感觉越强,他心有余悸,过敏性反应,一碰上这事就后背发凉,冷飕飕的,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东西。
  老侠:到最后,就变成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跟观点、文章本身无关了。中国文化中不仅缺少诚实,更缺少宽容,那种伏尔泰式的宽容;我可以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要以生命捍卫你说出自己的观点的权力。
  王朔:中国古代的绵绵不绝的"文字狱"大概是不宽容之最了,一句诗可以掉脑袋,还要祸及九族。
  老侠:大家深受其苦,到现在还不觉其苦,弄起人来都挺狠的。
  王朔:后来,我还发现一种情况,就是其实大家都同意这个观点,却拉开了阵势争论,其实根本就不交锋的,纯是打架,就是因为你这么说,他就偏要那么说,打来打去是同一件事儿。
  老侠:我听说新诗有一个争论,一边是欧阳江河、唐晓渡、王家新、西川,另一边是于坚等……
  王朔:他们有篇文章说,其实大家说的没矛盾。
  老侠:我觉得他们的关于诗的讨论挺无聊的,放着关键的东西不谈,闲极无聊,都跑出来磨磨牙齿。
  王朔:他们还动真了,打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或深仇大限。
  老侠:没有分歧,但有深仇大恨。
  王朔:你们强调这个,我们就非强调那个。他们其实都在强调一个桌子而已,一个强调桌面,一个强调桌背。我没觉得他们在理解上有多大的矛盾,不能协调的地方,也就是彼此挑文章中的刺儿。如何没有把话说周全,一旦抓住,起而进攻。
  老侠:原来是灭北岛们,提出"后北岛诗歌"。现在是"后北岛们"彼此攻击。
  于坚带着一批新锐,唐晓渡、西川等已然成了前辈。西川等人是按照西方的文本、翻译的文本写诗,唐晓渡等评论家也是按照西方的理论评论西川们的诗,叫"文本批评"。而新起的这帮,比较生猛,他们就说自己是日常写作,就写每天体验到的鸡零狗碎,大白话的写作。但他们并不是真的这么写,也是从西方的东西过来的。现在的诗歌,其语言技巧不知比当年的北岛们成熟多少倍,但也仅止于模仿来的语言技巧而已,再无读了让人痛的东西了。对这类东西,还有个著名评论家说,于坚的诗很有意思,比如于坚的《O档案》,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反正我几年前读时就想这也是诗?
  你这一问,人家就说:提出这种问题本身就是不懂诗了,诗怎么可以问是不是,这是类现代的前现代的老掉牙的问题,现在已是"后现代"写作了。《O档料》这诗虽然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价值。这世界上还真有这一路诗人与批评家,写出来作品不是给读者看的,而是专门给批评家做文本分析的。
  八成外国的后现代写作都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的价值。如果这样了,那倒天晴了,咱也学学这路子,弄出一种写作方法,吸引几个喜欢文本分析的批评家,凑一台孤芳自赏的没准还能成为经典的后现代诗歌荒诞剧。如果诗歌及文学照这路子发展,这有点大荒唐了吧。现在与八十年代不同了,还搞先锋的人,已无法吸引听众了,于是他们就找几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关起门来自摸,还摸得挺有快感。
  前几年,牟森在电影学院排了个实验剧《彼岸》,没几个人看。后来开了一个讨论会,于坚啦、北大的张颐武啦……他们居然把这个戏吹到一种超越"五四"精神的高度,里程碑式的作品。这种圈内人的自摸挺普遍的。
  再比如,吴文光与他老婆文隽,弄现代舞,找几个又短又胖的熟人去跳,那些人没受过一点点舞蹈训练,连形体训练也没有,碍于脸熟的面子就去捧场,名为之现代舞。还说现代舞、后现代舞就是谁都能跳。
  王朔: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一路子的艺术先锋。
  老侠:其实,表面上看,有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分,但骨子里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一样,都是赶时尚赶潮头。什么流行就扑什么,什么有利可图就干什么。没有人肯持之以恒,没有人坚守原初的信念。八十年代的文学界,一会儿是"伤痕",一会是"改革",一会是"嬉皮士",一会儿是'寻根',一会儿是"诗歌热",一会儿是"小说热",小说最火那阵子,许多搞理论的搞批评的都改写小说了。我曾看过某一本刊物,居然就有"批评家小说字号",好像是上海的一群中青年批评家的。
  王朔:我看过一些。
  老侠:写评论影响小,钱也自然就少,就去蹚小说的混水,没准一鸣惊人,就成了小说家。这几年又出现了文人"随笔热",大家就都写随笔,外国的、"五四"时期的随笔集出了一大堆。
  王朔:我也赶着潮头走,开始写随笔了。这个月末我要出本随笔集。
  老侠:一哄而起。文人的"随笔"或"小品文",与电视中晚会上的赵本山、黄宏、宋丹丹等人的小品的共同特点是媚俗,既媚主流,又媚大众口味。
  王朔:前几年张承志那种壮怀激烈的媚俗风行一时,似乎他拒绝和抵抗大众文化,抵抗物欲横流,那悲壮与上断头台差不多。看他的文字,让人想起《红岩》中的江姐。
  老侠:但他的这种道义和勇气是装出来的,真正他不敢正视,反而只对大众文化壮怀激烈。张承志的内心有一种对人的疯狂仇恨,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推崇暴力,怀念红卫兵时代的横扫一切害人虫。他的文字是嗜血的、仇恨的、暴力的,居然还能成为一时的热点,可见现在的人,心都不善,不光缺少正义感、宽容,连怜悯、同情都罕见。除了自己的利益外,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至多是鲁迅笔下的看客。
  王朔:我们打小就是吃枪药长大的,在阶级斗争中百炼成钢的,身边每天都是阶级敌人,不狠行吗?
  老侠:大众也是冷血的。顾城这个被社会捧为纯真诗人的杀人犯,过着贾平凹笔下的那种士大夫式的妻妾成群的生活。
  他刚杀完人又自杀后,国内的媒体把他炒成浪漫的殉情的真正的诗人,有人还找来国内外历史上许多著名文人的自杀来论证顾城之死对中国文学文化的重要意义。
  但很少有人为倒在他斧头之下的谢烨说句公道话。刘湛秋这朵昨日黄花也跟着起哄,在三角关系中回忆往日的风流。整个社会都在炒诗人之死。太残忍了,太无耻了。
  芒克还不错,替谢烨说公道话。顾城是被我们这个社会宠坏的,他从一开始就戴着假面具,直到杀人才本性毕露。小时家庭宠着他,写了几首诗后社会宠着他,结婚后女人们宠着他,出国后老外宠着他,杀人后,父亲、朋友、社会还宠着他。生生把一个诗人宠成杀人犯还要继续宠。中国人常说"禽兽不如",我要说人的残忍远甚过禽兽,在动物中,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同类相残达到过人与人之间的惨烈。阴险、恶毒的程度。如果猫狗猪们也会说话,会用语言相互指责,它们一定会指着那只残忍的猪说:你连人都不如。
  王朔:这些都是小残忍了,还有更大的。
  老侠:我们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对待人,特别是人的痛苦。
  今年世乒赛,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拿了双打冠军。但她打球时,父亲去世。她特别爱父亲,家人就没敢告诉她。可她拿到冠军回国后,媒体就拿着这件纯个人的痛苦说事。先是她一下飞机,记者们围上去问到她父亲的死,那女孩一下就傻了,她还不知道这噩耗。《综艺大观》栏目,把拿了冠军的中国乒乓球队请到现场。主持人先向全国亿万观众说明了女孩父亲的死,又说这女孩如何坚强,为国争光之类。
  然后把话筒送到女孩面前,非要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孩讲些大义凛然的话,唱唱高调。这样一种纯个人的痛苦在这么个无聊的节目中变成了一桩壮举,并向全国的亿万观众展示,逼着女孩放弃个人痛苦。
  多残忍!我当时真希望那个女孩摔掉主持人递上去的话筒。
  王朔:我觉得在残忍这点上,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没什么区别。


注:老侠据网络上说是小说家钟阿城,但在野夫的书中说,实际上是刘晓波。因为野夫当年也参加了他们的讨论。

2012年2月9日星期四

做个会生活的傻子

那天跟小雪聊天,她问我,有没有写过那种基于自己生活经验的文章。我心里一震,强装逼说写过,说我写日记呀,会写到一些生活琐事。

实际上是个不会生活的人
但是有时又会被粘住

2012年2月2日星期四

野夫:瞎子哥

按:本文摘自野夫作品集《尘世·挽歌》

我奉公差回到1985年的汪营小镇时,那里的青石小街已铺成了柏油路。沿河而建的吊脚楼已为青砖瓦房所取代,连那条蜿蜒的小河也改成了笔直的人工河。水依旧流淌,只是没有了沙滩深潭,再也看不见穿梭成群的鱼阵了。

街头原来的马车店成了过往客车的候车室,熙熙攘攘的小贩叫卖着各种自治糕点。一去十年,我来已迟,几乎都成了陌生面孔,我彷徨失措,不知该向谁家落足。这 时,我听到了一串云板的瓜达声。循声望去,只见瞎子哥拄着那根被岁月镀上一层铜光的竹杖,悠闲地立在桥头,手中舒缓地挥动着两片响竹。他不叫不唱,没有某 种为谋生而起的职业煎迫感,那深邃的平静显示出对身边这个喧嚣世界的不屑,有着置身世外的超然。他像个古代高人般似乎在这里等候了若干年,就为了要指点某 个真正的迷途君子。
  
我有些激动的喊着瞎子哥跑去,他一把攥紧我的手急忙说道:你别做声,让我想想你是哪个。十年了,我已由一个孩子长成了男人,连声带都变得粗哑了。他摩挲着我的手,歪着头侧脸陷入了沉思,嘴里轻轻念叨你莫说你莫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注意到他依然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脚踏一双草鞋,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漆雕的光芒。他已明显老去,发须中夹杂霜雪,一如冬晨月夕下大片的稻茬。他急剧地 眨动双眼,里面仍如结冰的老井。他这双摸过几万只手的粗糙指掌,难道还能分辨出一个当年孩子的骨相。突然,他惊叫起来:啊,是你?毛弟。他单纯的笑容漾 满全身,我更激动地叫道:瞎子哥,你还记得我?
  
论年齿,我该叫他叔辈。但那时全镇无分老幼,都叫他瞎子哥,我们这些孩子也从众了。他是一个“抱到儿”,其生父不知是谁,其母带着少年的他嫁到镇上王家,他也随姓了王,却似乎谁也不知他的大名。他有了一群异父弟妹后,便连生母也对之冷遇了。
  
那时,他还有着一双清澈的大眼,为了养家,便早早去私窑当了挖煤的童工。私窑的煤井只有簸箕大的洞口,矿工下井都是寸纱不沾,一筐筐趴着拖煤,口里还得衔一盏电石灯。一次为排哑炮,他被炸瞎了双眼,就这样又回到了小镇。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许多年。
  
那时,镇上的穷孩子有一件业余劳动,就是捡粪。每人一个竹子弯的粪勺,吊一只撮箕扛在肩上,闲时便到田野马路上去捡粪。那时公路上跑的多是马车,故而 常常可以看见一串省略号似的马粪蛋。捡粪不是为了爱国卫生,而是孩子们聊挣外快。因为家家都有粪池(没公厕),每到春播秋种时节,乡下的农人便挑桶上街来 买粪。他们手持长瓢到各家粪池搅一搅,看看成色稀稠,然后按质论价,六角或八角一担。
  
光靠一家人吃拉大抵一年也凑不了多少担,孩子 们便去捡野矢充数。但一般情况下,只捡食草动物的,因为这些素食主义者的排泄物干净无臭。至于肥田作用何如,孩子们是不问的,只管勾兑后滥竽充数。但捡粪 的孩子多,牲口的遗矢有限,便不免有人终日碌碌而仅仅捡得几十粒羊矢。也有的持之以恒地跟踪一群牛,焦急地守望牛翘起尾巴,端起撮箕去抢接,甚至为此掀起 混战。
  
而此中最佳的捷径,则是与马车店的师傅拉上关系。他们往乡下出车,让你坐车上打下手,沿路牲口拉矢了,便跳下车急忙扒进撮箕里,车并不停,但不快,跑几步再跳上车。这样一趟回来,往往便有满箕收获了,且人也乐得逍遥。
  
瞎子哥其时便在马店打杂,主要负责喂马铡草扫厩等杂务。他虽失明,却很精细,马的个性皆了如指掌。
  
当时我家尚未穷到要我去捡粪的地步,但我想买只口琴,母亲却认为那只是玩具而决不同意。外婆鼓励我自己去挣这笔钱,别无它途,卖粪最简单。况乎捡粪的野孩子在一起自有另一番乐趣,遂在课余假期也走上此路了。
  
同在一条街上,孩子们可交的大人似乎也只有瞎子哥了。逢到下雨,大家便商量到马店去偷粪,而我的任务则是去与瞎子哥套磁,和他摆家常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孰知 他听觉极好,内心透亮,我们这点小把戏完全蒙不住他。只是他笑骂几句,并不认真罢了。久之,我这个卧底竟然成了他的小友,也许因为孤独,他常常还 真愿与我聊聊。他从未见过我的模样,却格外多了些偏爱。每逢周日有师傅出车,他便把我托付给赶车人:这细娃儿遭孽,把他带上吧,他就想买把口琴。
  
那时是文革,家父解放初曾经在此当过区长,现在则经常押来批斗。瞎子哥多善良,自己的万千不幸和寒苦,仿佛觉得是天命而从无抱怨。见我家如此,却对我添了许多怜悯和叹惋。
  
他是后天的盲者,据说这样的人比先天的盲者远要痛苦--因为他见过这个世界,他知道每个词汇所代表的美丑。
  
小时他在家原是因着压抑,曾经是木讷的。现在眼瞎了,反而话多起来,自食其力,对生活自有一种逢苦不忧的达观。许多个雨天,他便拉我在草料坊闲白,不像其他那些赶车人爱讲色情故事,他似乎对女人缺乏兴趣。
  
那时他正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学算命之类的神课,无事便叽里咕噜背诵那些深奥的口诀。我问他学这干啥,他说混饭吃。我说你现在不是有活路吗,他说命数未尽还 要活几十年,而这马车店是不会长期存在的,以后无马可喂了咋个办?他在乱世中预见着未来,默默地为自己这样一个草民准备着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于 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给我算个命,他说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说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骗人?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些走头无路的人,需要花 点小钱买个安慰;而我们这些废人也是生灵,也要活命,这叫天生人必养人。当年老祖宗发明这些玩意儿,就是要给我们留口饭。我说那你还是帮我算一个吧,他纠 缠不过,只好摸了一下我的骨头,略有沉吟,然后玩笑道娃儿你命好,莫为眼前家里事发愁,你以后良田千顷妻妾成群。我那时也不懂什么摸骨相法,心知他是逗 乐,便缠着他重新认真算,要求算八字。
  
他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清朝有个大官叫张之洞,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他来湖北主事,见满街 的算命先生,就觉得这是本地落后的原因,便想取缔。但他是读书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访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让他摸骨。那瞎子才从脚摸到肩膀,就一掌 把他推开,骂道一身狗骨头,还来算什么命。张之洞心喜, 这算让老子找到灭你们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员,你竟然说我一身狗骨头。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骂骂咧咧说道,你还难道 是狗骨镶龙头不成?边说边摸,刚摸到顶,扑通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是狗骨镶龙头,必定是诸侯。张之洞哑然,不得不服气而去。于是我们这行又才活了下来。
  
瞎子哥的故事让少年的我惊异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说说我的命运了。他说你的命我不会算,师傅交待过,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问为 什么,他说你长大了自己会弄懂这些道理的。你现在还小,千万莫信这些东西。人一辈子,相随心转,如水在河,岸宽则波平,岸窄则流激,没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无前程。
  
瞎子哥的话当时也许我并未全懂,有些怏怏不乐。临走时,他竖耳一听四下无人,便把我的撮箕拿到马厩里满满装上粪蛋,说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见了。
  
那年秋天,我终于买了一把口琴,三元钱。我拿去吹给他听,他脸上浮起一种快乐的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开了说:不要不要,我嘴脏,莫吹脏了。
  
而今,往事已远。马车店早已关张,瞎子哥后来如何悄然离开这个让他一世穷苦的世界,我则无从知道。我的口琴也不知尘封在哪个角落,再也难以吹响少年单纯的欢乐。只是在异乡的梦中,偶尔还看见瞎子哥站在那滚滚尘土的桥上,落寞地甩响着他师傅传给他那油黑的云板。

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

艺术杂感


       艺术家的一生是对表达、形式、逻辑的多样性与准确性孜孜不倦的追求。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两个层面的问题,而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层面的问题。这种追求形成了一个坡度,使得艺术这条美丽的河流穿越时间与空间,蜿蜿蜒蜒流到了今天。
       从远古时代岩洞内由石墨创作的公牛,到古典时期的壁画、油画、水彩以及中国传统的水墨,再到时下的当代前卫艺术。我甚至听说过有人使用iPhone或者iPad进行创作。不论从艺术家个人的创作史抑或是艺术史来看,都伴随着多样性的拓展与突破。
       尽管我对整个艺术史研究很少,但是总能够感觉到这种起承转合。有人说,印象派是由古典转向现代的节点。从此,西方绘画有些脱离的那种古板老套的学院派的题材与风格。转而走向了更为开放的表现形式,使得画作的情感更加充沛。似乎跟中国的文人画有了些许相似之处。再往后,杜尚是个节点,令人们对于他的创作目瞪口呆。他提出了“反艺术”的口号成为艺术史与既有美学体系的一个叛逆者。拒绝一切外在的评价。总之,自此之后,在美学方面与对表现形式、材料等的运用方面艺术家的创作活动都极大地丰富了。使得整个艺术的纵深显得更加丰富多彩、气势恢宏。
莫奈《日出·印象》
       实际上,艺术家个人作为一个观察、思考与表达的主体,一个与自己与时空构成对话的角色,在创作之时有着无可替代的主体性地位。可以说所有的作品都来自于他眼中的世界,然后才投射到创作之后的自己与作品的欣赏者的眼中。当然,现当代的艺术可能在作者构思的时候,更为注重作者与作品,作品与欣赏者之间的关系,试图构造出一种更为开放的形态。让作品的意涵不再被作者个人,作品的表面形态所垄断。因此,现当代艺术在某些时候显得总是很古怪。
       更古典更传统的艺术似乎更注重“传神”。我的意思是除去诸如观念艺术、行为艺术这些新近产生的艺术形态。像绘画、雕塑这些的对于“传神”十分重视。当然了,这个传神不单单是小学生背诵的那种“本文作者把少年闰土的形象描写的‘精确传神’”,至少标准不止是只有写实这么一项。而更多的是对于同一艺术家本人彼时彼地的个人状态的恰当传达。因此,梵高的《星空》有着令人眩晕的巨大星云与有些诡异的黑暗。毕加索的青年时代那特殊的一段才被成为“蓝色时期”。
毕加索《吉他手》
       在上述意义上,能够做到恰当、准确的传达可以说也是很难的。艺术家有着一双如尖刀般锐利的眼睛以及鸡蛋一样易碎的敏感。不论对外界还是对自己都是一如既往的敏感。他们又似乎必须具有一种将场景“闪电存盘”的能力,尽量捕捉每一个灵感。更重要的是需要在创作期间,时时刻刻回味起自己当初那感动自己的彼时彼地,以使自己一直出于彼时的那个“此时此地”。创作在这时才可能真正找到感觉、真正做到精确传神。
       当然,这与艺术家的技法一定有着很大的关系。因此,那些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一定都是出色的匠人。他们有能力刻画出一个少女肩头那每一丝娇媚。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够保证总是能够找到感觉。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够走一步算一步,走错了就回去重走。一张张底稿被撕掉,一张张草图又被画出,直到找到了心中那一个点——“咔哒”,如同一把钥匙扣进了那唯一的一把锁。这时,他才能在汗水中会心一笑,徐徐将最后一块画布铺上画架……
       即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个艺术家也未必能够最终将每一个心动的时刻搬上画布。但也正是这些遗憾让他们更加努力地工作,也使得他们与欣赏者对于每一件作品的问世心怀感激——作品是作家与上帝的精彩配合。每一次都是令人惊奇的巧合,每一件都是心怀虔诚的偶然。
       艺术家的那种个人状态,大多体现在他们与自己、社会、政治、历史和观念的一种张力。作品不仅仅是对于这种张力的传达,更有一种对于张力的突破的冲动。打破一切枷锁,获得更高的飞翔速度,去呼吸更近冰冷的黑暗。这种冲动既是对于新的可能性的拓展,更是由新的可能性所带来的对表达的恰当与准确的更高追求。
       他们敢于成为时代的先锋人物。如同一个自由人不愿意给自己戴上镣铐。他们不会太在意外界的目光,那是因为他们完成了对既有框架的超越,冲入一种人迹罕至的境地。那种旷野之中只有自己的状态完全是自在自为的。世俗对于他们只有羡慕、称赞、狐疑、谴责与辱骂的份儿了。而他们孤独毫无畏惧地行驶在一条未知的路上,欣赏着路边的风景,遥望着路尽头那颗豆大的光明。他们甚至无暇从后视镜中瞟一眼那群被她甩到很远很远还在对他进行羡慕、称赞、狐疑、谴责与辱骂的人们。称赞声与辱骂声都太远,他听不到。

杜尚《泉》
       杜尚把一件现成品瓷质小便器,送到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览上,题为《泉》并署名“R.Mutt 1917”。被展览布置委员会拒绝了。有人指责杜尚是剽窃现成的制品,他辩解道,是否由作者创作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选择了它,并“使人们用新的角度去看它,原来实用的意义已经消失殆尽,它却获得了一个新的内容”。
   
         我个人完全不懂任何艺术上的创作技法。但   是经常希望用画笔记录一个画面,或借助装置或者行为艺术进行表达一个观念或感受。我也曾试图多次动笔,但收获的是永远是挫败感。与此同时,对艺术家们的敬慕也增加一分。好像他们多了一双眼睛去看,多了一张嘴去唱。我周围有懂音乐的人,跟他们的接触更增强的我的这个认识。真的羡慕他们可以写词、作曲、演奏和表演。吉他贝司就是他们的第二张嘴。

       愿那些冲破牢笼的艺术家,以你们自己的方式向前冲去,沿路丢下些想法与状态,供我们与世界慢慢咀嚼。

写予声存诸君


我想与诸位说几句心里话:

      做杂志是为了什么。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但总之大家不大愿意从事那种像学生会那样的组织的。

      孟霖问我:“咱们究竟是要给自己的经历插上声存这张旗子以后吹牛逼用,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事?”说实话,我不觉得做杂志是一件多牛逼的事情。而且每天都觉得自己特别可怜,别的国家的青年争取都不必争取就有表达的自由,你再看我们。这群苦逼的中国青年。还在为了自己有个梦想有个追求 傻哭傻笑。这不是很二逼的一件事吗?因此我不会更觉得做杂志是一件多牛逼的事情。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好像是老罗,要么就是韩寒说过一句话:“在一群阳痿面前,一个平常人就算是一个猛男了。”我觉得我们做的一点都没有出格。

      人这二十到三十岁是最好的时光。那次陈丹青说自己的女儿,三十岁时候,有一天就打电话在电话里面哭,也不说为啥哭。陈丹青一下子就懂了:青春过去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同曾哥聊天,跟他说,以后咱们毕业以后没准就都他妈的变犬儒了。我总是相信人是会变的。大学绝对是最好的时光,咱们的好时光也就要结束了吗。你也许想都想不到,在以后自己连那种高兴了想哭想笑的冲动都没有了,跟这么一帮人放肆地高唱着国际歌的机会和心情都没有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了。我一直相信人是会变的。我不是在预设自己变了,为以后自己变了提前找个理由。二哥说孟霖有官运。我好像跟孟霖说过,以后你要是当了贪官,第一个不饶你的就是我。不过,我何以敢说我就没有变。我说的这个意思是,我很珍惜自己的这段青春,和庆幸遇到了你们。

      就我跟大家接触这段时间,收获真的很大,也十分高兴,可以说上学期是大学三年来收获最大最高兴的一学期。不过也一直觉得咱们存在这很多问题。没有正规化,搞的很不专业。很多细节做的也很不到位。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感觉咱们挺多人就把咱们办杂志当作一个自娱自乐性质的事情。也有人说过,他把声存当作一个交友平台。这些我都懂,我也确实交到了不少朋友。但是我问自己,我们做的难道就只能够限于自我感动?难道我个人就只满足于自我感动?在这个小圈子内自我感动,相互感动?要是这样不成了一种矫情了吗?

      当然,我们这个假期我找到很多跟我们一样的同道,看了他们的东西,我觉得很有压力。他们的状况都很不错。构造出了一个很好的公共氛围。也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我真的想跟大家把一件事情做好。我个人乱七八糟想法比较多,野心什么的也比较大。我也从心里是个愿意做事情的人。那次老彭说我们上学期干的不错。于我个人来说实在是很惭愧。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干什么。真的很希望声存未来走的更好。我、孟霖和曾哥差不多下学期就要开始张罗着考研或者工作了。田力和轶闻也都跟我们同级,也差不多到了很忙的时候了。子鸣千易也是已经差不多是有了归属的人了,但也似乎一直很忙。鹏阳现在研一可能课还稍微松一些。他虽然在另外一个校区,离各位较远,但应该还是能更担当更多的责任。最后最重要的就是吕凌了。因为她是时间最多了。我很是羡慕她很是嫉妒她。鹏阳和吕凌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其他这么多人也许以后就不一定能够对杂志过问太多了。情况若没有太大改观。下学期一过,似乎杂志社内只有鹏阳、吕凌在主持了。每念及此,不由地悲从中来。

      当然上述这些只是忧虑,我相信变数还很多。我也知道之前杂志社有过一次濒死。但是最后还是化解了。危机感永远是个好东西。但是我们不能指望危机感给我们带来什么具体的好处。它只能催促着我们前进,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互联网这么发达。提供给我们那么多机会。这个假期,一根网线我就找到了那么多我们的同道。我觉得很欣慰。至于济南或者山大的气氛,我也不是很悲观。至少,我们接触的还有陈诗羽、孔令元、高小湲、刘怡民、青牛等等这些人。还有很多教授可以支持我们。也不要忘了那些读者们。尽管人数并不多。我们应该还不至于沦落到凄凄惨惨的境地。但总之,我们要向前走。

      于我个人来说,至少在不远的将来,想走的不留遗憾。


之城敬上
于26日凌晨

2012年1月24日星期二

赵雷:南方姑娘

北方的村庄住着一个南方的姑娘

她总是喜欢穿着带花的裙子站在路旁

她的话不多但笑起来是那么平静悠扬



她柔弱的眼神里装的是什么 是思念的忧伤

南方的小镇阴雨的冬天没有北方冷

她不需要臃肿的棉衣去遮盖她似水的面容

她在来去的街头留下影子芳香才会某然的心痛

眨眼的时间芳香已飘散影子已不见

南方姑娘 你是否习惯北方的秋凉

南方姑娘 你是否喜欢北方人的直爽

日子过的就像那些不眠的晚上

她嚼着口香糖对墙满谈着理想

南方姑娘 我们都在忍受着漫长

南方姑娘 是不是高楼遮住了你的希望

昨日的雨曾淋漓过她瘦弱的肩膀

夜空的北斗也没有让她找到迷途的方向

阳光里她在院子中央晾晒着衣裳

在四季的风中她散着头发安慰着时光

南方姑娘 你是否爱上了北方

南方姑娘 你说今天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

思念让人心伤 她呼唤着你的泪光

南方的果子已熟 那是你简单的理想

啦……啦……

日子过的就像那些不眠的晚上

她嚼着口香糖对墙满谈着理想

南方姑娘 你是否爱上了北方

南方姑娘 你说今天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


2012年1月11日星期三

木心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