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3日星期四

阿乙:大鸟

  失眠时总是看见一只大鸟。它有着华贵的羽毛,和毯子一样厚的羽毛。很沉默,时常毫无敌意地看着随便谁。

  我是在路上捡到它的。当时它的右足很好,但是左足受伤,肿得厉害。它总是用右足支撑身体,试探性地让左足落地,这是痛苦的事,因为爪子一触地,它便像失去平衡的车辆要翻到沟里。它快捷地缩回左足。有时也会抖索着全部羽毛顽强地让左足踏下去,有时则单腿跳上好几步。我不知它如何到达此地。我将它带回农庄。

  我有做不完的事。天没亮起来,天黑了还得检查猪圈。有时我背着斧头上山,明显是要砍树,一棵没砍又下山了。我想起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我将大鸟稍微包扎,丢进鸡圈。在那里,一只公鸡被委任为王,带领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定时吃米谷,啄虫子。

  几天后,我发现鸡们将大鸟挤在角落。但它好像没有脾气。它睡着时,鸡们迈着碎步冲上它的背部,用一只爪子不停刨它的羽毛,或者索性在那里拉灰绿色的鸡屎。有时几只公鸡还会啄一下它。它呢,稍微抖动一下身躯,将脑袋缩进羽毛里。它的恢复力很强,很快便能跟着鸡们集体行动,但它和它们没有交流,在一切完成之后,它跟在它们后头,老老实实回到角落。

  我没听过它发出声音。但有次看见它在几米之外像闪电扑纵过去,将刚刚从树里冒出头的虫子啄住。显然它不是池中之物,却似乎又认同目前的处境,不想在鸡圈建立统治权。

  直到有一天,天很蓝,很高,就像海面倒放于上空,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点辽阔。这只鸟也从地上爬起,抖索身上的鸡屎,缓慢地走着,忽而――它展开翅膀,跃上木栏。这是它第一次如此嚣张地展开它们。地面尘土飞扬,还没长成的鸡仔一个个栽倒在地。我愕然站在圈外,感觉一股股闷骚的热风扑到脸上。大鸟沉思很久,开始有力地扑打巨翅,向前方飞。起初看起来要坠落,最终依靠翅膀带来的巨大浮力将自己弄上了天。它在翱翔时,发出尖利的鸣叫,听起来像雕,或者一枚炮弹,炮弹在远空呼啸着,散落于大小森林。我们被它的巨大阴影经过。那阴影就像捉摸不定的神物,在地面快速移动。

  它消失于云霄。我试图寻找它可能遗落的一些羽毛或粪便,没找到。整个鸡圈只有一块腐草堆有凹下的痕迹,显示它在此待过。此后几天,鸡们像中了邪,不停扇动翅膀,试图重演神话。我路过时都会笑话。我从没见过一群动物集体性地拥有这么大的激情,包括那只公鸡。过了几天,它们哀伤地认清现实,食欲不振,像是被弃了。

  我读过《巨翅老人》和《肖申克的救赎》,因此会这样想。也想到一句悲戚的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关于英雄的故事。随后我重新看见那只鸟,它回来,掉到鸡圈――大概是几个月后吧――降落在过去一直待着的地方,窝在那里。在度过陌生的几天之后,过上过去那样的生活,吃吃米呀,啄啄虫,啄啄虫啊,吃吃米。它服从公鸡领导,听从公鸡指挥,而且看起来再也不想离开了。

  我懒得用无限的权力给它一个统治权(一个多少适合它、配得上它的席位)。我不那么做,是因为想保持一种忧伤。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