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6日星期六

崔卫平:中国有反对派吗


   按:本文是崔卫平教授参与娄烨影片,回答影片中的问题
           
2010年6月24日下午三时许,我在出租车上进入东城区南锣鼓巷胡同,窄小的胡同堵车了。司机说,“前面在拍电影”。我说:“那就让我下车吧,我就是去拍这部电影的。”

这是第二次给娄烨演电影了。上回是他那部《颐和园》,这部影片最终被禁掉了。娄烨的这部新片是一部法语片,主要故事与场景都在法国,一小部分在中国。我在片中扮演一名被采访的知识分子,与我本人一模一样,没有脚本台词,既不换衣服也不化妆。不同在于,我身上别了两套无线麦克。一套是拍电影用的,真的;另一套是扮演被采访对象用的,假的,需要当着镜头别上。

一名法国女记者对我提问,记者的旁边坐着翻译姑娘“花”,“花”是这部影片的主角。下面是回答影片中记者的问题,字词上稍作润饰。


一、中国目前处于什么历史阶段

哦,假如暂时不去考虑这个社会运用何种“现代”的方式,来开掘和消耗资源,不去考虑北京与上海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像是一个现代城市,让人联想起源源不断的巨大财富——每个历史阶段的统治阶级都掌握着当时最为先进的生产力,它们肯定不是掌握在被统治阶级手中,这有什么奇怪吗?

可以借用一个类比的话,那么中国目前很像是文艺复兴这个阶段。这意味着,我们仍然面对一个“政教合一”的权力中心,它很像一个巨无霸式的“教会”。这是一个过于热衷世俗权力和世俗财富的“教会”,事实上它掌管着这个社会中最大的权力,掌管着最多的社会财富,同时它还在掌管“意识形态”,想要管住人们的思想和信仰。任何与它稍有不同的人们、稍有不同的起点都被看作是“异端”,被看作是对于这个巨无霸的挑衅,不管是言论方面的,还是其他方面的,包括拍摄一部在他们认为题材不合适的影片。

它掌管了这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重要资源,拥有他人不可比拟的实力和“权威”,也成了衡量人与事物的“尺度”或“标准”。这个社会仍然流行着这样的看法,即这个体制以及处在体制之内才是最重要的,是一切(everything),能够享有种种特权和好处;而体制之外中的人们则什么都不是(nothing),他们很容易被视为不可信任的、甚至是危险和需要戒备的。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主要是看他在教会权力系统中的权力、地位、身份,而不是根据他的行动与作为,及这个人的良心、美德。

这个等级制度的权力系统,是一个支配与被支配的系统。既存在普遍的狂妄自大,又存在普遍的奴性状态。体制内的人们虽然享有“体面”,但并无尊严,他们付出了人身依附的代价,丧失独立人格的代价。这是一方面。

然而还存在另一方面。那就是——在想要牢牢控制的同时,到处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失控和混乱。“教会”中的“牧师”即体制内的官员们,对此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这些人身披“道袍”却毫无信仰,只顾自身的眼前利益而无责任感与远见;不受约束的权力,导致了他们不受约束的糜烂生活。他们带动了整个社会腐败、放纵的风气,甚至民众也不例外。你们在北京看到了什么?夜夜笙歌,到处灯红酒绿。

当然也不仅是混乱,而是混乱+生气勃勃。人们看到出现了一些新人、新的行动、新的地平线。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刘晓波审判的时候,法庭外有系上黄丝带的年轻人群;google离开时,五道口有鲜花、卡片和草泥马的歌声;一个人被警察造访,闻讯的人们马上前往围观、声援。“义人”是我们民族悠久的伦理传统,正在他们身上复活。富有伦理的人与人关系,正在他们当中出现。

又来到一个新与旧交替的时刻。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自己做如何评价?不同程度地,每个人都会感到身上的压力。或早或迟,人们会从这种体制的束缚中摆脱出来,恢复他一个人的元气、尊严和精神,从而立足于他自己的理性、良心与美德,立足于他富有责任感的行为。这是有理由期待的,如果对我们这个民族还抱有一点希望的话。

二、中国有反对派吗?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方思路、西方问题。在政党政治、党派竞争的环境下,你们说这是“执政党”,那是“反对党”,但是你们今天的“反对党”,或许明天就是“执政党”,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是静止不变的。按照这样的框架或者标准,中国目前没有这样构成竞争力的“反对派”、“反对党”,他们不可能存在和立足。

但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你问到的是令政府不放心的人们。
这么说吧——假如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制度性地排斥真相和真话,那么站在事实(包括记忆)一边的人们,就成了政府的心病,随时有可能成为“反对派”;
假如存在制度性地排斥人的良知,扼杀有良知的行为和言论,那么依据自己的良心说话办事的人们,也会成为权力的大患,从而被视作“反对派”;
假如存在制度性地不负责任和推卸责任(这会导致大量的不幸事件),而在发生了不幸事情之后,那些受害的人们,比如毒奶粉孩童的家长,地震遇难学生的家长,克拉玛依大火300多位葬身火海学生的家长,还有那些自家的房屋遭遇强拆而不服的人们,他们一样会被当做对立面,受到监控、被跟踪,成为“反对派”;
还有那些拥有自身信仰的人们,他们说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权威,也会被当做具有潜在的威胁,需要加以管制。

你看,我们这里虽然没有“反对派”(有还得了!),但是有着丰富的“反对派”土壤。在所有那些践踏国家的法律、无视人的良心和责任感,取消真相以及抹杀历史记忆的地方,都有可能发展出这样那样、名目繁多的“反对派”。

在一些官方人士的眼里,也许“反对派”都心怀不满,野心勃勃,或都是一些“刁民”。恰恰相反,在他们当中,存在着一些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们本职工作出色,从来不贪不拿,富有伦理精神、公共精神和牺牲精神,对于这个社会当下和未来的危机,包括道德危机和精神危机,他们在敲警钟。这些人想要对我们民族的明天真正负起责任,他们是真正的建设者,是今天通往明天的“建设派”。
今天对于他们的打压,是在打压我们民族的未来。

三、你是反对派吗?

准确地说,我是一个“持不同生活见解者”。我只是从自己的生活观念出发,从良心出发,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色出发,这当然引起了麻烦。。。

2011年2月24日星期四

康德:什么是启蒙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 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懒惰和怯懦乃是何以有如此大量的人,当大自然早己把他们从外界的引导之下释放出来以后(naturaliter maiorennes)时,却仍然愿意终身处于不成熟状态之中,以及别人何以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俨然以他们的保护人自居的原因所在。处于不成熟状态是那么安逸。如果我有一部书能替我有理解,有一位牧师能替我有良心,有一位医生能替我规定食谱,等等;那么我自己就用不着操心了。只要能对我合算,我就无需去思想:自有别人会替我去做这类伤脑筋的事。

        绝大部分人(其中包括全部的女性)都把步入成熟状态认为除了是非常之艰辛而外并且还是非常之危险的;这一点老早就被每一个一片好心在从事监护他们的保护人关注到了。保护人首先是使他们的牲口愚蠢,并且小心提防着这些温驯的畜牲不要竟敢冒险从锁着他们的摇车里面迈出一步;然后就向他们指出他们企图单独行走时会威胁他们的那种危险。可是这种危险实际上并不那么大,因为他们跌过几交之后就终于能学会走路的;然而只要有过一次这类事例,就会使人心惊胆战并且往往吓得完全不敢再去尝试了。

        任何一个个人要从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天性的那种不成熟状态之中奋斗出来,都是很艰难的。他甚至于已经爱好它了,并且确实暂时还不能运用他自己的理智,因为人们从来都不允许他去做这种尝试。条例和公式这类他那天分的合理运用、或者不如说误用的机械产物,就是对终古长存的不成熟状态的一副脚梏。谁要是抛开它,也就不过是在极狭窄的沟渠上做了一次不可靠的跳跃而己,因为他并不习惯于这类自由的运动。因此就只有很少数的人才能通过自己精神的奋斗而摆脱不成熟的状态,并且从而迈出切实的步伐来。

        然而公众要启蒙自己,却是很可能的;只要允许他们自由,这还确实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哪怕是在为广大人群所设立的保护者们中间,也总会发见一些有独立思想的人;他们自己在抛却了不成熟状态的羁绊之后,就会传播合理地估计自己的价值以及每个人的本分就在于思想其自身的那种精神。这里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公众本来是被他们套上了这种羁绊的,但当他们的保护者(其本身是不可能有任何启蒙的)中竟有一些人鼓动他们的时候,此后却强迫保护者们自身也处于其中了;种下偏见是那么有害,因为他们终于报复了本来是他们的教唆者或者是他们教唆者的先行者的那些人。因而公众只能是很缓慢地获得启蒙。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

        然而,这一启蒙运动除了自由而外并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而且还确乎是一切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之中最无害的东西,那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可是我却听到从四面八方都发出这样的叫喊:不许争辩!军官说:不许争辩,只许操练!税吏说:不许争辩,只许纳税。神甫说:不许争辩,只许信仰。(举世只有一位君主说:可以争辩,随便争多少,随便争什么,但是要听话!君主指普鲁士腓德烈大王)处都有对自由的限制。

        然则,哪些限制是有碍启蒙的,哪些不是,反而是足以促进它的呢?--我回答说: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私下运用自己的理性往往会被限制得很狭隘,虽则不致因此而特别妨碍启蒙运动的进步。而我所理解的对自己理性的公开运用,则是指任何人作为学者在全部听众面前所能做的那种运用。一个人在其所受任的一定公职岗位或者职务上所能运用的自己的理性,我就称之为私下的运用。

        就涉及共同体利益的许多事物而言,则我们必须有一定的机器,共同体的一些成员必须靠它来保持纯粹的消极态度,以便他们由于一种人为的一致性而由政府引向公共的目的,或者至少也是防止破坏这一目的。在这上面确实是不容许有争辩的;而是人们必须服从。但是就该机器的这一部分同时也作为整个共同体的,乃至于作为世界公民社会的成员而论,从而也就是以一个学者的资格通过写作面向严格意义上的公众时,则他是绝对可以争辩的,而不致因此就有损于他作为一个消极的成员所从事的那种事业。因此,一个服役的军官在接受他的上级交下某项命令时,竟抗声争辩这项命令的合目的性或者有用性,那就会非常坏事;他必须服从。但是他作为学者而对军事业务上的错误进行评论并把它提交给公众来作判断时,就不能公开地加以禁止了。公民不能拒绝缴纳规定于他的税额;对所加给他的这类赋税惹事生非地擅行责难,甚至可以当作诽谤(这可能引起普遍的反抗)而加以惩处。然而这同一个人作为一个学者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抗议这种课税的不适宜与不正当不一样,他的行动并没有违背公民的义务。同样地,一个牧师也有义务按照他所服务的那个教会的教义向他的教义问答班上的学生们和他的会众们作报告,因为他是根据这一条件才被批准的。但是作为一个学者,他却有充分自由、甚至于有责任,把他经过深思熟虑有关那种教义的缺点的全部善意的意见以及关于更好地组织宗教团体和教会团体的建议传达给公众。这里面并没有任何可以给他的良心增添负担的东西。因为他把作为一个教会工作者由于自己职务的关系而讲授的东西,当作是某种他自己并没有自由的权力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进行讲授的东西;他是受命根据别人的指示并以别人的名义选行讲述的。他将要说:我们的教会教导这些或那些;这里就是他们所引用的论据。于是,他就从他自己不会以完全的信服而赞同、虽则他很可以使自己负责进行宣讲的那些条文中--因为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其中也隐藏着真理,而且无论如何至少其中不会发见有任何与内心宗教相违背的东西,为他的听众引绎出全部的实用价值来。因为如果他相信其中可以发见任何与内心宗教相违背的东西,那么他就不能根据良心而尽自己的职务了,他就必须辞职。一个就任的宣教师之向他的会众运用自己的理性,纯粹是一种私下的运用;因为那往往只是一种家庭式的聚会,不管是多大的聚会;而在这方面他作为一个牧师是并不自由的,而且也不能是自由的,因为他是在传达别人的委托。反之,作为一个学者通过自己的著作而向真正的公众亦即向全世界讲话时,则牧师在公开运用他的理性上便享有无限的自由可以使用他自己的理性,并以他自己本人的名义发言。因为人民(在精神事务上)的保护者而其本身居然也不成熟,那便可以归结为一种荒谬性,一种永世长存的荒谬性了。

        然则一种牧师团体、一种教会会议或者一种可敬的教门法院(就象他们在荷兰人中间所自称的那样),是不是有权宣誓他们自己之间对某种不变的教义负有义务,以便对其每一个成员并且由此也就是对全体人民进行永不中辍的监护,甚至于使之永恒化呢?我要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样一项向人类永远封锁住了任何进一步启蒙的契约乃是绝对无效的,哪怕它被最高权力、被国会和最庄严的和平条约所确认。一个时代决不能使自己负有义务并从而发誓,要把后来的时代置于一种决没有可能扩大自己的(尤其是十分迫切的)认识、清除错误以及一般地在启蒙中继续进步的状态之中。这会是一种违反人性的犯罪行为,人性本来的天职恰好就在于这种进步;因此后世就完全有权拒绝这种以毫无根据而且是犯罪的方式所采取的规定。  

        凡是一个民族可以总结为法律的任何东西,其试金石都在于这样一个问题:一个民族是不是可以把这样一种法律加之于其自身? 它可能在一个有限的短时期之内就好像是在期待着另一种更好的似的,为的是好实行一种制度,使得每一个公民而尤其是牧师都能有自由以学者的身份公开地,也就 是通过著作,对现行组织的缺点发表自己的言论。这种新实行的制度将要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对这类事情性质的洞见已经是那么公开地到来并且得到了证实,以致于通过他们联合(即使是并不一致)的呼声而可以向王位提出建议,以便对这一依据他们更好的洞见的概念而结合成另一种已经改变了的宗教组织加以保护,而又不致于妨碍那些仍愿保留在旧组织之中的人们。但是统一成一个固定不变的、没有人能够(哪怕在一个人的整个一生中)公开加以怀疑的宗教体制,从而也就犹如消灭了人类朝着改善前进的整整一个时代那样,并由此给后代造成损害,使得他们毫无收获,--这却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一个人确实可以为了他本人并且也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内,推迟对自己有义务加以认识的事物的启蒙;然而迳行放弃它,那就无论是对他本人,而更其是对于后代,都可以说是违反而且践踏人类的神圣权利了。 

        而人民对于他们本身都不能规定的事,一个君主就更加不可以对他的人民规定了;因为他的立法威望全靠他把全体人民的意志结合为他自己的意志。只要他注意使一切真正的或号称的改善都与公民秩序结合在一起,那么此外他就可以把他的臣民发觉对自己灵魂得教所必须做的事情留给他们自己去做;这与他无关,虽则他必须防范任何人以强力妨碍别人根据自己的全部才能去做出这种决定并促进这种得救。如果他干预这种事,要以政府的监督来评判他的臣民借以亮明他们自己的见识的那些作品;以及如他凭自己的最高观点来这样做,而使自己受到"Caesar non estt supra grammaticos"(凯撒并不高于文法学家)的这种责难;那就会有损于他的威严。如果他把自己的最高权力降低到竟至去支持自己国内的一些暴君对他其余的臣民实行精神专制主义的时候,那就更加每况愈下了。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目前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启蒙了的时代?"那么回答就是:"不是,但确实是在一个启蒙运动的时代"。目前的情形是,要说人类总的说来已经处于,或者是仅仅说已经被置于,一种不需别人引导就能够在宗教的事情上确切地而又很好地使用自己的理智的状态了,则那里面还缺乏许多东西。可是现在领域已经对他们开放了,他们可以自由地在这上面工作了,而且对普遍启蒙的、或者说对摆脱自己所加给自己的不成熟状态的障碍也逐渐地减少了;关于这些我们都有着明确的信号。就这方面考虑,这个时代乃是启蒙的时代,或者说乃是腓德烈的世纪。 

        一个不以如下说法为与自己不相称的国君:他认为自己的义务就是要在宗教事务方面决不对人们加以任何规定,而是让他们有充分的自由,但他又甚至谢绝宽容这个高傲的名称;这位国君本人就是启蒙了的,并且配得上被天下后世满怀感激之忱尊之为率先使得人类,至少从政权方面而言,脱离了不成熟状态,并使每个人在任何有关良心的事务上都能自由地运用自身所固有的理性。在他的治下,可敬的牧师们可以以学者的身份自由地并且公开地把自己在这里或那里偏离了既定教义的各种判断和见解都提供给全世界来检验,而又无损于自己的职责:至于另外那些不受任何职责约束的人,那就更加是如此了。这种自由精神也要向外扩展,甚至于扩展到必然会和误解了其自身的那种政权这一外部阻碍发生冲突的地步。因为它对这种政权树立了一个范例,即自由并不是一点也不关怀公共的安宁和共同体的团结一致的。只有当人们不再有意地想方设法要把人类保持在野蛮状态的时候,人类才会由于自己的努力而使自己从其中慢慢地走出来。

        我把启蒙运动的重点,亦即人类摆脱他们所加之于其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主要是放在宗教事务方面,因为我们的统治者在艺术和科学方面并没有向他们的臣民尽监护之责的兴趣;何况这一不成熟状态既是一切之中最有害的而又是最可耻的一种。但是,一个庇护艺术与科学的国家首领,他的思想方式就要更进一步了,他洞察到:即使是在他的立法方面,容许他的臣民公开运用他们自身的理性,公开向世上提出他们对于更好地编撰法律、甚至于是直言无讳地批评现行法律的各种见解,那也不会有危险的。在这方面,我们有着一个光辉的典范,我们所尊敬的这位君主(指普鲁士腓德烈大王)就是没有别的君主能够超越的。 

        但是只有那位其本身是启蒙了的、不怕幽灵的而同时手中又掌握着训练精良的大量军队可以保障公共安宁的君主,才能够说出一个自由国家所不敢说的这种话:可以争辩,随便争多少,随便争什么;但是必须听话。这就标志着人间事务的一种可惊异的、不能意料的进程;正犹如当我们对它从整体上加以观察时,其中就几乎一切都是悖论那样。程度更大的公民自由仿佛是有利于人民精神的自由似的,然而它却设下了不可逾越的限度;反之,程度较小的公民自由却为每个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开辟了余地。因为当大自然在这种坚硬的外壳之下打开了为她所极为精心照料着的幼芽时,也就是要求思想自由的倾向与任务时,它也就要逐步地反作用于人民的心灵面貌(从而他们慢慢地就能掌握自由);并且终于还会反作用于政权原则,使之发见按照人的尊严--人并不仅仅是机器而已 --去看待人,也是有利于政权本身的。

1784年9月30日,于普鲁士哥尼斯堡

2011年2月7日星期一

梁文道:告别反日,深化反罪


按:本文来自香港文化人梁文道于2005年,在“明报”发表的两篇反省反日及于“平凡之恶”的文章。


【一】为什么日本不像德国?

蜂拥一时的反日浪潮在政府的全力压制底下,看来暂时是平息下来了。为了遏止人民的愤怒,许多机构采取了非常粗暴的措施。比如说有些报章干脆把“日本”二字列为禁忌,不要说不能发表反日言论,就算一篇介绍日本餐厅的文章也得暂时禁刊。但是在民间酝酿多年的仇日情绪是否就这么简单地烟消云散了呢?当然不。既然如此,中日之间的历史问题迟早还是要再拿上台面,所以许多民间人士倡议的“反罪”运动因此还是得继续推动,有关的论述也必须继续深化。

说到反罪,说到日本的战争责任,很多人会直觉地以德国在二战之后的表现来做比较,追问日本人为何不像德国人那般深切忏悔。得出的答案往往归结到日本文化的本质或者各式各样的“日本人论”,例如人类学家本尼迪特(RuthBenedict)经典著作“菊花与刀”里的著名判断:日本的“耻感文化”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这种化约的文化解释不只大而化之摆脱了历史细节,而且过度强调了日本的特殊性,反过来正好证明了日本人无论如何不会认错,因为他们的文化就是如此。因此这类很知识分子的论述方式,竟然与大陆网站上激进的平民言论不谋而合。那些被认为很民粹很粗暴的愤青同样觉得日本是“死不认错”的,因为“日本人骨子里就是这么贱“,只不过知识分子懂得使用一些学术词汇罢了。

我们的确可以也的确应该把日本拿来与德国比较,只是我们不只要问:“为什么日本不像德国那般痛切自悔”,而且还得自问身为战争受害者的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像纳粹受害者那样去追究加害国的责任呢?纳粹德国在波兰,捷克,俄罗斯等多国犯下的罪行,不是互不相干的“德波历史问题”,“德捷历史问题”与“德俄历史问题“,而是被视作一组跨越国境的”反人类罪恶问题。“当一个波兰犹太人在战后痛斥当年纳粹暴行的时候,他会很清楚这不只是两国之间的历史仇恨,而且是发生在波兰的一件重大罪恶,这个罪恶也曾降临在其他国家之中。反过来说,有多少中国人意识到在抗日战争以外,曾经有过万菲律宾战俘受虐至死?有多少中国人知道日本在整个中南半岛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有兴趣去了解日本帝国在韩国怎样推行皇民化运动?中国人总是习惯性地把日本当年犯下的罪行狭隘地理解成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而非祸及整片东亚的反人类罪行。

同样地,包括“经济学人”在内的许多西方知名媒体也倾向淡化日本的战争罪行,将其描述成“日本与亚洲多国的历史矛盾”,并且详列战后日本官方曾经作出的道歉次数,证明日本业已清除罪责。日本国内也有许多意见认为他们道歉道得够多了,不懂中国干吗还老叫他们认错,觉得这是一种利用历史的勒索手段。问题是,如果今天认错认得实在很彻底的德国出了一个政客去希特勒灵前致意,或者有一本教科书将种族灭绝说成是人类纯化,大家又会怎么样呢?恐怕不只各国传媒将严辞声讨,德国政府和一般百姓也会义愤填膺,暴跳如雷吧所以关键并不在于日本作过多少次官式道歉,也不在于那是普通的道歉还是深有悔意的谢罪。而在于尽管有今天,居然仍有人敢于公开声称侵略亚洲其实是解放亚洲,却不用担心任何后果。

至于成为中国人抗日战争记忆坐标的南京大屠杀,中日历史学界的争论之一是死亡的确切人数中国史学界大多坚称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超过30万。而日本方面则有史学家认为这个数字不可靠,因为当时南京城内根本没有30万人。历史事实的确要客观地发掘研究,但是无论当年死者的确切人数有多少,都不可能改变屠杀事件的邪恶性质。正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死难人数直至今日仍有争议,但它灭绝人性的恐怖本质却毋庸争论,更何根本地去否认它的存在呢?可是如今日本有些右翼学者要不干脆宣称“南京大屠杀虚构论“,要不就是把焦点放在罹难人数等”无关宏旨“的技术问题上。

为什么日本不像德国?这是因为中国人,日本人乃至于世界各地的主流媒体,都没有把日本的军国主义当作是纳粹德国那般的反人类罪恶来看待。当然,有很多论者以为纳粹的罪恶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类型,而日本军队的暴行则只不过是所有战争都会出现的暴力加大码罢了。下次我将说明这种观点的错误。

刊于2005年5月4日“明报”,“笔阵”

【二】我们无罪我们只是小零件

“手下不留情的残忍之事是用匕首挖出母亲胎内的孩子。看到乳儿的话就抛到空中,在母亲面前用刺刀接住乳儿给母亲看。”这是二战时期曾在中国服役的日本军人服部弥一的证言,他接说:“到战场之前连一只小虫豸都不敢碾死的我,在自身兽性的内部潜伏以杀人游戏为乐的不知深渊的魔鬼生命。”这段话最可怕的,在我看来并非那种残杀婴儿的手段,而是一个曾经连小虫也不敢踩死的人,怎么会成了以屠杀为乐的凶手。

另一位日本军人在1937年9月10日接到召集令,加入了“华中特遣军直属部队野战瓦斯第二中队”,由名字就知道这是一支毒气作战部队。因为国际法禁用毒瓦斯,所以它是秘密行事的特种部队。这名军人参与过当年进攻南京的作战,在部队里很受尊敬,因为他的性格温厚,被认为是个“忠实而正直的士兵。”南京大屠杀之后的3个月,他进驻定远,写下这么一封信:。。“... ...现在眺望定远城外,风景异常清明秀丽柳吐新云,河水淼淼,油菜花一片金黄平原千里,一望无垠,远处迷迷蒙蒙,但见白云如絮... ...明丽的春光任何汉字的形容词都可当之无愧。尤其是杨柳之绿,油菜花之黄,颜色鲜艳近似原色,极为悠然自在的构图... ...“转战异国,犹能寄兴春光的这位士兵,就是我深深景仰的一代大师,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

研究小津安二郎的佐藤忠男曾经指出:“。实际上小津只是不能够积极赞成军国主义,决不是消极地不赞同军国主义”小津的为人“可以侃侃而谈个人道德问题,但一提到国家,民族,社会,政治之类,就有些羞于开口。如果说小津的道德是平民百姓的道德,那么这个平民百姓的道德基础就在于此。谈论个人道德个人能够负责,然而社会,政治问题即使谈论个人也难以负责“(佐藤忠男:”小津安二郎的艺术“)。那么,参与南京之役和施放毒气,到底是个人的事,还是社会政治的事呢我不清楚小津安二郎会怎么?想,因为在他那些贯注了人道精神与平民关怀的电影里,没有直接的答案。

在描述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里面,我们常常看到对比起粗野不文的美军,德国军官总是一派儒雅,喜欢诵读歌德甚至能够弹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参与如此骇人听闻的冷酷残杀呢?这大概也是德裔美籍哲学家汉娜&8231;鄂伦(汉娜阿伦特)去耶路撒冷旁听纳粹党徒艾克曼(阿道夫艾希曼)受审时,心里带的疑问。她惊讶地发现“艾克曼既不阴险,也不凶横”,完全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就那么彬彬有礼地坐在席上。他甚至宣称:“他的一生都是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的所有行动都来自康德对于责任的界定“。艾克曼所做的一切都来自遵从命令,顶多就是特别热心军阶晋升罢了,所以艾克曼形容自己只不过是”一座机器里的螺丝钉“。

“平凡之恶”错在放弃

这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平凡之恶”(邪恶的平庸)。人类不需要是个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不需要暴力威迫,他只需要合作,一个平凡的人就可以成就难以想像难以言传的邪恶。“真正困扰我们的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朋友的行为。持续一生的友谊可以在一夜之间被摧毁,就因为害怕错失了加入历史的潮流。他们只是在纳粹的威势面前失去了自己下判断的能力。“(汉娜阿伦特”重新sponsibilityandJudgment“)。

很多学者形容纳粹的罪行是史无前例的“极端之恶”(激进的恶),其规模其内涵超出了人类想像力的边界。而汉娜&8231;鄂伦独到之处,就是指出即使邪恶如纳粹,到底也是个在地上行走的机器,是个人类零件组成的组织和机构。而人之所以会附和它甚至加入它,只是因为受到诱惑,只是不想与他人不同,只是想做个乖乖听话的“好人”,此乃“平凡之恶”。正是因为这个“平凡之恶”的观点,我们可以讨论在独裁专制的政权底下,个人的道德责任问题。去逼问当年的德国人何以不反抗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反省巨大的邪恶是如何由每一个人不经意的每一步逐渐积累而成。纳粹党卫军不都是痛下决心要做凶手的,他们可能平凡如你我,他们甚至可以是个熟读康德知书达礼的“好人”,他们只是渐渐地交出了判断的能力。

因此我们可以拿日本与德国相提并论,因为在二战期间,它们的社会都是极权主义盛行,“平凡之恶”浸淫了整个国度。服部弥一是个好人,小津安二郎也是个温情脉脉的谦谦君子,但是他们都在那一刻交出了自己思考“社会和政治问题”的能力。

所谓“日本军国主义”其实是建立在天皇制上的一种社会制度,以神格人身的天皇为中心,由上而下一层层地构成了整个国家的秩序。在这个秩序里面,个人没有自主的自由可言,他的行动完全是上级替他规定的。因此日本思想家丸山真男称之为“不负责任的体系。”可是得注意这套秩序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什么日本民族性,而是明治维新之后才透过各种文宣教育手段建立起来的新事物。如果要日本人彻底接受战争责任,就得揭穿天皇制的神话,使得大家重新认识到那部大机器里的小零件,到底是个有自省能力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对于推说“我也是个被国家欺骗的受害者”或者“我只是奉命行事”的人,必须像对着错愕的艾克曼一样,指出他埋没理性终于与邪恶合作的历程。

配合冷战日皇逃过战争罪责

可是战后占领日本的美国指挥部,却为了即将开展的冷战,选择保存日本“国体”和社会稳定,不去触碰天皇制的核心,一方面免去了裕仁天皇的罪责,将首相东条英机列为甲级战犯,另一方面则努力让日本国民感到自己也是无辜的受害人,被政府的宣传所骗于是非常诡异地,曾经有一半人口驻在海外的日本,却从未大规模和系统。地反省自己殖民海外的经历,仿佛它从来不曾是个殖民帝国。一切罪责,全在那极少数的战犯身上。而直至今日,发表过“人间宣言”的日本不只没有动摇过天皇的无上地位,他的神圣价值甚至死灰复燃,再次成为右翼尊奉的对象。顺带一提,近日很多人谈论的“菊花与刀”,本来是人类学家潘乃德(露丝本尼迪克特)战时为美国官方写作的“敌情分析“。她认为天皇在日本是个可以参与也可以不参与政治的神圣领袖,超出了价值批判的范围,受人尊重但不一定与战责相关。战后美国统治当局保持了天皇制,理据之一就是这位人类学家的分析,尽管她不懂日文也未曾到过日本。

1967年5月30日一位叫做许恭生的清华大学学生在校园内逃跑的时候不慎绊倒,他的同学们立刻上前用自制的长矛对着他乱刺,他身上被刺中二十多处,腿股动脉和肝脏破裂之后死亡。几分钟前,他的另一位同学卞雨林因为中了涂上氯化钾的箭矢死去。这两人都是文革期间著名的清华大学“百日武斗“受害者,杀他们的人和他们一样,是全国最高学府的精英,天子门生。为什么一个纯良的学生会变成乱了性的凶徒呢?最近有人常说除了日本以外,中国政府也要反省,也要承担历史责任。其实要反省的,又何止政府,除非我们真的相信过去几十年来的罪孽只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几个人”的错误,其他人不是受骗,失了心疯,就是“大机器里的小零件。”

刊于2005年5月11日“明报”,“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