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8日星期四

淡如水

我那天无意中嘲了曾哥。他也自知。不到几时,二哥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即可了然,理解了这不同。

也因此,明白了过往的人与事,为何有些像筛过剩下在脑袋的角落里。让你觉得真真切切未曾失去。有些人不会因离开而遗忘。同理,另一些也不会因熟识而靠近。

不对人心生盼望,不对事心生盼望。就多了一分外人不解的高贵。过往之人之事,不必太过执着。执着即是产生情绪,有点嗔。从此也就看明白了与自己所预料不同的方式。走出了自我中心意识。放掉自己,其实不可能失去自己。

这个年龄正是上课的年龄,离毕业尚早。倘若硬充大人,提前退学,难免落得笑话。谦虚自省能够让自己一遍遍回炉休息,不至于一台车坑坑洼洼跑到底。

说声再见,别再停留。如若有缘,来日相见。

2013.2.28

2013年2月19日星期二

相遇

跟小雪聊天,时不时觉得不能到达彼此。那他谈到"时间"。我并没有丝毫自负的想法。纯粹试图分享一些自己的看法。而她就对我产生了一个论断,一个我不愿意辩驳的论断。并不生气和遗憾。因为大家的谈话很多时候都在自说自话。随他去吧。呵呵。

相遇自然很难。因为既然称之为相遇,必定可遇而不可求。因此,我们只能够感恩相遇。不论是遇到朋友还是恋人或者总之是一个"人"或者"存在"。一个你可以用心去直视的与你具有同样"人格"的存在物。

只有抵达内心的相遇才让人觉得由衷的温暖。 相遇是挣脱身份、先入为主的评价的一次抵达。这抵达让你觉得这是实实在在的彼岸。心里觉得踏实 ,充满希望与感动,一种"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顿悟感。当然,悟到的可以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件事。那种感觉你一辈子忘不掉。

因为相遇好难,所以与人相遇是一种能力。然而,要有与人相遇的意识是第一位的。在这一点上,我自我感觉还不算差。因为我知道去朝何处努力。 鹏阳一直在心理上回避相遇,但是他在做出努力。我看到了他在我临行前所说的话,一些出来没有说过的话。

每一次相遇带来的是一个关系突变,会有一个全新认识。但是这还不算完。因为那个全新的认识会固化为一种懒惰的"经验",让你没有用心去体会下一次的客观实际就匆忙结论。所以,我们依旧期盼下一次相遇。下一次相遇,你我依旧是"陌生人",你我依旧对对方是根本上"无知",以前的结论通通作废。下一次相遇把曾经的全新认识都通通打破。 所以《看见》的那个序言真的不简单――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

柴静的书叫做《看见》。真的很好。《阿凡达》里面的主人公也是说的是I SEE YOU。因为这个SEE实实在在不容易,大多数时候,要么看不清楚、充满疑惑,要么自以为看到了,其实是自己的一个倒影或者是一个坚硬偏见所产生的映像。

人与人相遇,最终还是要说声再见。一秒钟也好一辈子也罢,只不过都是一段路,绝非永恒。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冲破束缚,走都一起。最大的束缚,莫过于生死。也因此,相遇才是一种莫大的恩赐。除了心怀感激,我们还能做什么?

如果没有机会相遇他人或者世界最好是还可以与自己相遇。人,的的确确只有与自己相遇才能体会到孤独的好。 否则着实是一种煎熬。其实不放弃自己的一个表现不是把自己当做工具,成为某个理想或者妄念的牺牲品。 真正的不放弃乃是不断与世界相遇,可以获得自在与安宁,以及生活的热忱。孤独到抑郁的人是被一个对于人或者世界的决绝而坚硬的论断编制成的牢笼困住的。分离心阻挡相遇。

相遇,有时必须放下所有世俗的规矩。你知道,远古的人是不穿衣服的,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也是。端着世俗观念给你的"矜持与礼貌",你什么也突破不了,依旧是束缚在牢笼里。

马丁・布伯的《我与你》里说, "你"经由神恩与我相遇,而我无从通过寻觅来发见"你"。不过,向"你"倾吐原初词正是我的真性活动――我惟一的真性活动。

我希望有一天早晨醒来,温和地说一句:你好,太阳!

2013年2月

2013年2月5日星期二

许知远: 无根的丹青

"拉萨的马路上全是尿的味道,夜晚时,牦牛就直接在睡在路中央,寺庙里飘出酥油香",陈丹青这样回忆起对西藏的第一印象,"当时觉得像是到了外国了。"

那是1976年的秋天,陈丹青23岁了。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178公分的修长身材,有一张南方人的清秀面孔,大眼睛、鼻梁挺直。当他笑起来时,有一股少年人的憨厚,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但在他的朋友中,他以能言善辩著称。在一幅他的朋友所绘的铅笔素描上,他表情严肃而倔强,似乎饱受委屈,随时准备展开一场反击。

在拉萨,他算是借调来的知青画家。他很乐意离开苏北插队那个小乡村。自从1970年起,他就成为了全国1600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的一员。最初,他被分配到江西,几年后他又跑到了江苏。真实的农村生活,既不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样激动与高尚,也没有古诗词中描绘到的静谧、诗意。

"每天下工后,我跟在牛后面回来,走在田埂上,天开始黑下来",他被一种绝望包围,"完了,我到老都得在这个村子里面。"画画是他逃避绝望的方式之一。

他是1968年开始学习油画的,毕业于"行知艺专"的章明炎教他在油漆的大铁皮和水泥墙上画毛主席像。那时,文化大革命度过了它最动荡的两年。陈丹青目睹着周围人的命运的戏剧性起伏。当这场社会革命1966年5月份爆发时,13岁的少年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不用上课了。但随即,兴奋转为了震惊与苦涩,他的知识分子的父母成为了被批斗
的对象,他看着自己的家被抄,父亲给人摁着头在公共场合批判,而他自己被孤立起来
――"昨天还在和你玩的朋友开始向你吐口水,扔石子"。几个月后,斗争范围扩大了,曾经嘲笑他的家庭也被批斗了。

我不知这幕眼花缭乱的戏剧是否深刻的影响了这个13岁少年的内心,令他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稳固可靠的,也没什么值得相信的。不过,青春的活力和懵懂或许能暂时消化掉这些悲痛而荒诞。

社会机构被摧毁,日常生活失调,少年们却可能在混乱中寻找到意外的自由。他在街道上无所事事的闲逛,焦急地等待着喉结的变粗,用说粗口掩饰自己的胆怯,并随时准备和人打上一架以证明自己。

他旺盛的好奇心也通过某种奇特方式来满足。"红卫兵抄家,反而把以前很难见着的外国小说、画报、画册,给散到社会上来了",陈丹青说,"我们读民国时期翻译作品,英美法俄的古典文学,听古典音乐,当时流行傅雷翻译的《艺术哲学》,我看不懂,可是里面有美术史黑白图片。"

陈丹青的生活是双重的,白天他画毛主席像,夜晚则临摹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还有从垃圾箱里拣来的扑克牌――它的背面印有哈尔拉莫夫《意大利女孩》。他还幸运的碰到一些刻骨铭心的场景,那是1968年的春天,他在淮海路中路到陕西南路的一段水泥墙上,看到一群正在作画的青年,他们"一字排开,高踞木梯,手握大号油漆刷",正在涂
画一幅巨大的毛泽东油画像。几年后,他认识了这些比他年长几岁的青年,他们叫夏葆元、魏景山、陈逸飞、赖礼痒……他们是上海美专的毕业生,他们厌恶已占据中国艺术主导的苏联现实主义传统,试图在政治与革命题材上,实践对于德加、门采尔、柯勒惠支的理解。

初中毕业后,陈丹青的知青生活在赣南、苏北的农村和上海之间来回转移着。他试着摆脱沮丧的农村生活,他用50元贿赂南昌一所文艺学校的招生者,却还是失败了。他的艺术天赋偶尔派上过用场,他为江西人民出版社画过3本连环画,还曾为大队办的骨灰盒厂服务过――青松、白鹤、夕阳、落日、兰花,他将这些形象绘在骨灰盒周边的空白处。
他最愉快的时刻,还是溜回上海的油画朋友圈子,他和那些美专的学生已经相熟,他们躲在屋子里偷偷听三十三转的古典音乐老唱片,切磋如何打破已成为教条的苏联油画技巧,对于重新开始的全国美展议论纷纷。陈丹青第一次前往北京就缘于1974年的全国美展。怀揣从家里要来的40块钱,他换了好几次火车才赶到。"第一次上北京就像后来到
纽约、到巴黎,走进中国美术馆就像走进卢浮宫,一泡一整天,赖在几幅画前,后面全
是人挤着,比现在印象派展览的观众多得多了。"他回忆说。

这种热忱象征了陈丹青对于坐标的渴望。他们是一群散落的种子,凭着本能发芽与结果,能依赖的只是从紧闭床帘漏过的几缕阳光。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既与整个世界割裂开,也埋葬了自己的传统,而陈丹青和他的朋友,则依靠零星寻找到的历史遗迹、相互间的鼓励与影响而成长。青春无所畏惧的生命力、对僵化模式的反抗,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对恢宏气势的热爱,激发起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并以一种错乱而意外的方式爆发

于是在1976年秋天的西藏,陈丹青看到却是库尔贝、列宾画笔下的风物,是19世纪的俄罗斯的现实主义传统,他也记得朋友魏景山劝告――不是以素描去陈述对象,而是在对象中看见素描。

他还在拉萨遭遇人生中另一次重大历史事件――毛泽东的去逝。这一事件激发他画出了《泪水洒满丰收田》,金黄色稻田里、身穿皮袍的藏民,正围绕在一个小收音机旁,毛主席去世的消息通过无线电波传来,他们神情悲壮……

这幅154×235cm画作,成为陈丹青的成名作,它入选当年全国美展,挂在令这个年轻人仰慕的中国美术馆里。它给人带来的冲击来自于画面的情绪,就像他自己所说的:"画工农兵哭,这在当时绝对不可以,可那是哭毛主席,但美术界欣赏的是悲剧性。"

对于23岁的陈丹青来说,画面上的情绪或许是悲剧的,但在私下,他则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希望和躁动――一个时代结束了,等待他的将会什么?

我再次见到陈丹青,已是2008年的5月,北京初夏的傍晚,干爽宜人。在东三环旁的一座小区里,他领我们进入他的画室――一套两层挑高的单元房。堆在东墙的木制画架框,他在欧洲旅行时购买的雕像,西墙墙上的他临摹的委拉斯凯兹的名作《宫娥》,老式沙发摆在房间中心,木桌上放着零食与水果,桌上那盆正娇艳盛开的牡丹,一下子让我出了神,它不仅散发香气,还带来了某种气氛,似乎只要沙发上再侧卧一名丰满女子,我就进入了一位19世纪欧洲艺术家的画室。

房间北面是整面的落地窗,一条铁轨横在窗外不远处,更远一点是这个不断变得更宽、更高、更闪亮、更喧嚣的北京的缩影:国贸中心、建外SOHO、万达广场、嘉里中心,那些巨大的荧光广告漂浮在灰尘与夜色中,还有那座像是天外来客的CCTV大楼――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的倍受争议的作品。

"操他妈的文化背景",我记得陈丹青不止一次的引用过库哈斯的名言,似乎语带讥讽。对于陈丹青来说,这座大楼和遍布在中国城市的新建筑一样,是"急于赶超"、"一心求新"的中国文化心理的典型流露。他将这个传统上诉到19世纪末,从那时起,中国
的文化自信开始被摧毁,一代代人急于让自己变得和西方一样。李鸿章购买德国制造的
坚船利炮;孙中山试图将美国共和引入中国;胡适想创造中国的文艺复兴;毛泽东想赶英超美,依赖的却是苏联的技术与制度。而此刻的中国,像是一个舶来观念的实验场,而结果经常是某种拙劣的仿制――像是一个小城里穿上西装的青年,似乎时髦,却总是不对劲。

这些言论,也是过去8年的陈丹青给予中国公众的印象――一名机智、犀利、渊博、直接的批评家,语言别致、感受细微的散文作家。事实上,我对于他的认识,是从他的写作,而不是他的画作开始的。

我记得2005年春天的一个深夜,我阅读到那本薄薄的、黄色封面的《陈丹青音乐笔记》。此刻的陈丹青已是个被过度谈论的人物,在杂志封面上、在电视屏幕前、还有互联网上,他几乎可见头皮的板寸、冷冷的眼神、有点阴柔的英俊,还有那不变的黑色中式褂子,已是此刻中国社会最难忘的形象之一,像是某个民国人物――或是一名刚刚卸了妆
的梨园爱好者。我记得书店里长期摆放着那两册一套的白色的《纽约琐记》,还有偶尔增加新的书名《多余的素材》,或是《退步集》……我没有购买,一方面,它们变得过分时髦,在一群自认为有想法、有性格的年轻人中,人人都在谈论陈丹青,就像几年前,他们谈论王小波一样;另一方面,我对于艺术所知甚少。我模糊的记得他作为画家的标本意义。1980年那组《西藏组画》早已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开端,在某种程度上它帮助中国人开始重新开始观察他们熟悉的世界。或许是对此刻中国艺术家正在获得暴发者式的地位感到嫉妒与不屑吧――他们没有特别才华与真诚,在这个视觉主导的时代,却获得过分的关注。所以,我对这个30年前暴得大名,然后在纽约销声匿迹,如今又归来的人物,保持着下意识的回避――过去十多年中,有多少人将在异国生活的贫乏经验
,贩卖回国内。

但在那个夜晚,阅读这本偶然购买的小书,我却感得到自己内心的潮湿。上一次类似的感受,是来自于余华的散文集《高潮》,也是他倾听古典音乐的历程。我搞不清曲目的名字,记不住音乐家的名字,更分不清版本,但古典音乐却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清晨时,它被我清理头脑,沮丧时,我从中获得安慰与鼓舞,而我工作时,它则飘荡在空间里,我知道当我需要一个抒情的结尾时,我该听一段拉赫马尼诺夫。我喜欢余华,是因为他试图在音乐中寻求叙事,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旋律和霍桑的句字之间,找到相似的回应,那都是人类心灵的密码。

陈丹青则让我在音乐里,听到那些往事与记忆。比起他对于音乐家和音乐会的品评,我更喜欢他自身境况的描述。我喜欢他那样的语句,"终日作画,音响常开着。八九年冬初,是在迟午,纽约第104频道古典音乐台正播放肖邦";或他对第一次听到《拉科齐进行曲》的记忆,那是1970年的赣南山中,他用自制的收音机偷听台湾的广播,"因是山野荒村更深人静的偷听,台湾女播音员的款款语调格外柔美","柏辽兹管弦乐一声声清亮清亮地奏起来,传过海峡这一边"……

比起余华那绵延、曼妙的长句子,陈丹青的措辞像是一截截被折段的小黄瓜,简短、干脆、滴着新鲜的露水,而且有一种读惯了翻译体文字的我不熟悉的白话文味道,像是新文化运动那个年代某个变种。除去语言的新颖,日后令他倍受争议批评风格也显露出来――即使在最抒情的段落,他强烈的社会意识与政治意识,也从未丢失。

这本书一下子颠覆了我,之前对他的回避,转化成一种敬意。以至于几周后,当我见到他本人时,有一种难以化解的紧张。那是在洪晃主持的一个谈话节目上,在南三环一间由破落舞台搭建的录影棚里,我们围坐在暗色藤椅上。大部分时刻,我们听陈丹青在谈,那时,他辞去清华大学的教职的新闻,正沸沸扬扬。我对于他当天的谈话内容,全无记忆,却记得他是多么的会谈话――流畅、紧凑、选词新鲜而恰当,并且会在适当时刻
爆出一两句粗口,仿佛他依旧保持着上海弄堂里的少年意气。

我对他的表现,充溢着赞叹与羡慕。"你的语言方式是怎么来的",节目后,我问他。他一字一顿的说,他有老师,但他现在不想说是谁。但是,我也感到一丝不悦,我猜是因为他身上流露出的某种傲慢――他似乎对一个刚见面的年轻人,懒得多说上几句。几个月后,在另一次人数众多的宴会上,我再次碰到了他,我们在饭店门口相遇,我叫上一声陈老师,他的鼻腔中冒出"哼哼"两声冷笑,我分不清那是什么意思――算是某种招呼,还是他在人群中同样感到不自在?我只觉得他的某种冷,倘若在街头碰到他,我是不好意思拉他去咖啡馆里,去和他谈谈我的焦虑和梦想,指望他给我某种启示的。

我不知道这种小情绪是否影响了我对他的判断。总之,在我印象中,2005年后的陈丹青,变成了一个似乎无所不谈的公众人物。他指责教育的堕落,批评建筑的夸张与无根,他追溯摄影的历史,谈论文艺复兴的内核,分析消费与时尚,还突然开始就鲁迅演讲,和人谈论八十年代,他还四处推荐木心的作品――对,这就是他所说的老师,在很多人
看来,他将木心放在了后者不匹配的高位上……

至于他个人的绘画,倒是很少有人去追问,人们感兴趣的是他对那价格高涨的艺术市场的意见。他变成了各种观点的生产者。

有那么两年时间,我觉得他说得太多了,太快了,太流畅了,以至于让人怀疑他说的是否真诚,那些观点是严肃的思考,还是一场聪明才智的表演。这种怀疑,或许也是我对于八十年成名的另一位杰出人物阿城的态度。他和陈丹青等几位经常被形容成那一代最敏锐与智慧的人物,他们智力与经验似乎可以完成各种事。但我却发现,他们有智慧和感召力,却没兴趣承担起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更严肃的使命。或许,他们年轻时被各种空
洞的口号弄得心力交瘁、遍体鳞伤,以至于怀疑严肃的使命,是另一种劫持和欺诈。我不知道这种要求是否是另一种专制,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期待这个社会能够有真正的智力风范与道德勇气,而不仅仅是将自己的生活过好的聪明(或是狡猾)。

陈丹青,仅仅是又一个极度聪明的人吗?还是他的努力中蕴涵着些别的东西?

因为这此采访,我开始真正阅读陈丹青。我承认,它让我吃了一惊。不错,这些断断续续的文集中的一些,我已在报纸与杂志上阅读过的。不管何种题材,陈丹青总有能力将它表达得与众不同。我记得他在北京鲁迅纪念馆的讲演,他说到鲁迅的脸,"这张脸非常不买帐,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
子里却透着风流和俏皮",我还对他引用贝特鲁奇所说的"高贵的消极"过目难忘……

而且,我得承认,他对教育、建筑、电影、当代艺术的诸多判断,是惊人的准确。他的写作风格也无比鲜明,他拥有强大的直觉,能敏锐在繁多的表面现象之下,寻找到被人忽视的东西,他的形象思维比逻辑思维强大得多,用铺陈、类比、列举,来取代分析、推理与逻辑……所以,他的文章中,被记住不是整体结构,或是具体的结论,而是他经
常性的灵光一闪,或是格言警句――那里面有戳破窗户纸的畅快。

这种艺术家式的敏锐是他应对如此繁多话题的主要方法,而他的哲学与思想基础,与其说是来自某种特定的价值观,不如说来自于他自称的"常识与记忆"。对于"常识和记忆"的寻找,则耗费了他整整半生,如今仍在这个过程中。

1982年1月的场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严寒,阴霾。我从北京远赴纽约。上海转机一小时,隔窗遥望前来送行的父母和孩子,热泪长流",陈丹青后来回忆说,"机身缓缓转弯趋向跑道,螺旋桨启动的剧风刮得机坪草丛成片倒伏,庞大机翼掠过一群正在列队操练的士兵,军衣阵营在风中抖动翻飞,望之壮观而萧条。"

那时的陈丹青29岁,他刚刚迎来了人生第一个真正的高峰。他在毛泽东时代结束时所朦胧的感到的希望,不仅成真,而且将他推到了一条眼花缭乱的快速通道上。

1978年,他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经过长时期的压抑之后,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变革也突然纠结在一起,一同爆发了。

邓小平复出、十一届三中全会、中美建交、中越战争?西单民主墙、首都机场的裸体画、星星画展、伤痕文学……

而陈丹青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被青春的躁动、对艺术与自由的渴望,弄得兴奋异常。他依旧留着长发,尽管已25岁,结了婚,但仍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位,脸上还有着青春痘的痕迹。食堂提供的白菜、米饭,不能提供给他们足够的营养,他们总觉得饥饿,却不妨碍他们声嘶力竭的辩论与争吵――中国这一切变化,意味着什么?

在陈丹青自己的描述里,他是个典型的愤怒青年,在全班开会发言时,因为年纪小,他总是排到最后一个,"讲一些我就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讲了,然后就骂人,然后就哭,就这样"。他的叛逆气质没怎么变,当星星美展的曲磊磊、钟阿城来到美术学院时,他在这些"野路子"身上,找到了更多的精神契合。

不过,这不妨碍他在主流中获取到足够的认可。那幅《泪水洒满丰收田》,是1977年的全国美展的参展作品,帮助他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1980年时,他再次前往西藏,经费则来自学校特批。

距离上一次进藏,已经四年过去了,陈丹青更成熟了,眼界也更开阔了,也画了更多,但他的方向没有改变――他仍在努力的摹仿,在寻找他者的眼光。上一次在拉萨,他看到的是苏联现实主义的景象,希望自己画得像苏里科夫;而这一次,他依旧在试图摹仿,他希望画得像法国现实主义,之前不久,法国乡村画展的带给他至深影响,于是他希望画出米勒眼中的西藏。

拉萨的半年时光,他画出了《西藏组画》。当时的他无法意识到,这组画将可能吞噬他,把一个具体陈丹青,变成一个抽象的陈丹青――人们围绕着他支持、反对、喋喋不休的争论。

对于美术,我所知甚少,时至今日,我也从看过《西藏组画》的原作,而且倘若你对中国美术史缺乏理解,对于1980年代初的中国气氛没有具体的印象的话,似乎也很难理解它引发的狂潮。

那是中国人热烈的重新寻找自己的过程。多年以来,他们被捆缚在一种单调的词汇、情感、颜色之中,他们渴望一种新的语言与感受力。不管这种表达来自何处,只要它与之前不同,那么它就可能引起广泛的争议,不管它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还是街头的红裙子……人们急于告别一个旧时代,用各种方式来寻找新时代,
于是,人们在陈丹青的西藏发现了新时代――尽管他借用的是19世纪的法国眼睛,但在那个年代,只要它不是革命年代的色彩与形象,它就意味着崭新的、值得被不断欢呼的。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陈丹青错过了那个喧嚣的八十年代,他的画作被视作那个年代的主要标志。他孤身一人来到纽约,怀抱着他自认的简单理想:去各个美术馆,去看原作。伴随终身的自省意识那时或许已很强烈,"这一切刚开始,就觉得《西藏组画》是个习作……先得出去看看",他后来对说。

这是第二次甩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了。上一次,他从上海被扔到了江西南部的山中,饱受水土不服的煎熬,不知是否还能回到上海。而这一次,他则被进入了一个陌生之地。他从未离开过中国,对纽约一无所知,几乎不懂英语,所有熟悉的关系网络都消失了,他在国内的声名毫无用处,他像一颗水珠滴落到纽约的大海中。

"像是一种流亡之感",他对我说,"我是强烈靠记忆生活的人,跟你记忆能够有关系的视觉、触觉都没有了,1980年代初的纽约还没有太多的中国大陆人,华人主要来自台湾、香港,每天醒着的时候全是这种感觉。"

在纽约,他人生的重要一刻又开始了。他深陷两种困境之中,自信的坍塌和深深的孤独。前者来于那些美术馆和纽约的艺术环境。"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是个巨大的断层,文革后的我们是绕过苏联影响,回到欧洲19世纪前的大传统,就是说去接续徐悲鸿他们被中断的一切",他说,但是他真的到了美国之后,发现他本来想寻找某个欧洲传统,发现的却是一个整体"希腊、文艺复兴、印象主义、现代主义,直到当时在苏荷发生的所有当代艺术:连现代主义都早已过时了"。

我猜陈丹青在那时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长期处于黑暗中人,突然被扔到了强光之下,处于巨大的震惊与失落之中。而他这种内心剧烈的起伏,又无人可以表达,在英语的环境中,他同样感到失语。

与国内朋友的通信,变成了排遣内心的方式。他心急如焚的等待阿城的来信,等待他寄来的小说,他等待和访纽约的作家和艺术家的交流……

阅读是他另一种方式,这是他人生第二次高密度的阅读,上次是对俄罗斯文学的饕餮,而这一次,他则发现了那些在中国大陆被忽略的作家,张爱铃,沈从文,尼采……不知是他的懒惰还是顽固,他没有进入英语的语言环境,这些书是竖排的台湾版本。

他还发现了纽约的古典音乐台,一天24小时播放,其中一些曲目和旋律,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他们想方设法才搞到那些唱片。

而他的个人生活则依旧依靠"西藏"来维持。他算是幸运,一位画商根据他在国内的大名上门索骥,每年付给他一定报酬,但是他要不停的画西藏。于是,他变成了一名匠人,在西藏时,他满怀着对法国米勒的崇敬下笔,而在纽约,他要兴味索然一遍遍的毫无快感的意淫西藏。

在纽约一间租来的画室里,他总把收音机调到104频道,然后开始画他的西藏。这种情形持续了六年。在这六年中,他也学习在失语中生活。他感觉不到又再作画的冲动,他找不到自己的表达方式,而且他对于正在兴起的巨大时髦――当代艺术――缺乏兴趣,他的根紧紧扎在现实主义的土壤里,激起他内心情感的是形象、是记忆,而不是标新立异
的观念。

于是他成了纽约的一名游荡者,他喜欢这城市的无边的宽容。他在美术馆里临摹,参观
画廊,偶尔参与社交活动,和街头艺术家相识,他充当来纽约朋友的导游,陪着来玩的罗中立在第五大道上拿大顶,在大都会博物馆抽烟时,他有一次碰到路过的伍迪・艾伦牵着他女友的手路过,还有一次他一家小画廊里迎面撞上了安迪・沃霍……

这是个自我荡涤的过程,他在逐渐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如何与自己的相处,这种经验是在人群与运动中长大的他那一代人,很少体验的。

在最痛苦的时刻,叔本华抚慰了他:"我突然发现,哦,生命一点意思也没有,从那以后就好多了,然后读叔本华,发现他妈的就这么简单,种种得失都放下了。当然焦虑苦恼肯定会有,但是情绪的那些东西都离开我了。"叔本华的虚无情绪,或许让他想起了1966年那些无所适从的日子。

也是在这种疏离与寂静中,中国的主题却意外的回到陈丹青的内心。在中国时,他一心要寻找欧洲视角,而在美国,他却发现原来中国的传统是如此丰富。他发现了董其昌的魅力,"带着全套的油画工作钻进他管辖的水墨山林中",在接下来的年份里,他还将
不断被中国昔日的艺术成就所震惊。

7年的纽约生活给予他的另一个重要启式是,你要肯定自己的经验,它是你重要的资源。于是,他开始将正在发生的新闻,和他昔日的对欧洲油画记忆,放在一个共同的平台上,他开始画三联画、四联画,甚至是十联画。这些画作曾给予他巨大的激情,但是它们始终安静的躺在他的画室里,它们从未被展出过,也很少有人看过。

在中国,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过渡是以突然截断的方式完成的,而在纽约,陈丹青的方式则自然与平静得多。他熟悉了这里的空气、味道、节奏和颜色,喜欢上与自己相处,而且有更多的中国艺术家正涌来,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除去绘画,他还开始练习写作,阅读生涯打开了他的另一重视线,更何况,他还遭遇了另一名在纽约游荡的
人,那个不会拒绝学英文、沉浸在现代汉语之中的木心成为了他在文学、思想上的启蒙者。或许,也是通过木心,他还产生了一种对民国时代中国的浓浓的乡愁――那时的中国人,根依旧未断。

"2000年2月9日,严寒,大晴。我从肯尼迪机场启程回国。飞机轰然升空后,我临窗下看,与纽约默默告别。"陈丹青在2007年新版的《纽约琐记》中写道。他在这个城市中住了18年,他的全家已搬到此,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国。

吸引到回来的,是乡愁,还是又一次对现状的逃避――他厌倦了纽约局外人与旁观者的生活?18年间,世事沧桑。1982年他离开中国时,满耳仍是李谷一颤微微的"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而现在谁还记得李谷一?然而很多人仍记得《
西藏组画》,所以清华大学的美术学院希望他能回来任教。但是,他也看到了,作为画家的陈丹青给人的记忆,似乎仍停留在80年代初,他在90年后的新探索,画书、三联画,很少有人知道。而在中国当代艺术的版图上,他文革时的兄长与朋友陈逸飞,已经完成了多次的转型,他从革命情怀到了江南水乡,如今又变成了电影导演;而比他更晚来到纽约的徐冰、谷文达、蔡国强,则已经获得了国际性的声誉……而陈丹青将以何种面
目再度登场?

昔日的幽灵无时无刻不在。"我没有那种为别人的承认的焦虑",陈丹青说。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早已经体验过名声的喜悦,23岁画出了《泪水洒满丰收田》,27岁则已是《西藏组合》的作者。他也声称10年以来,很少受到内心折磨,他获得了某种平静。

我不能确认是否当真如此。他坐在我对面,缓缓的谈话,一根接一根的抽细长的大卫・杜夫香烟。之前,他耐心被时尚摄影师摆来弄去,夸其中一位摄影助理的好身材,分明是个温和、宽厚之人。

之前的整个下午,他正在将石涛的画册绘到画布上,这幅新"画的书",将在慈善晚会上被拍卖。

不知是否他作画已疲倦,还是他只吃了一个三明治能量不足,或者是我的问题不够有趣,他一直诚恳却不够兴奋的回答着,夜色从黑到特别黑,但他耐心却从未减弱过。窗外的铁轨不时有火车经过,巨大的声响经常淹没他的谈话。

稍作休息时,他给我们看他的画作,然后把音响的声音调大一些,正是勃拉姆斯一段旋律,悲怆而崇高,充盈了整个画室。而裹在松垮垮的黑色褂子中的陈丹青,则像是幽灵一样在空空荡荡的空间里游荡着。"对,我们是不太有这种情感",他这样评价这段曲子,"据说崇高是来自于恐惧,你觉得呢?"

我不置可否。我觉得在四个小时的谈话里,我神经一直没有真正放松下来。他此前两次的印象、还有他的文字,要温和耐心得多,偶尔电话打进来,他则耐心得像个好好先生。他说自己正在被人情网络所吞噬,尽管不再教书,他仍要帮助学生找工作,帮助过去的老朋友办画展,还有一直不停的媒体采访,偶尔,他还要帮助一些受他"误导"的年轻人――一个南方青年因为他对教育体制的痛骂,而退了学,他要帮他写推荐信去欧洲读书……

但是,我仍觉得无法和他进入更深入的谈话,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或许,因为我不懂艺术,这样就等于错过了他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东西。或许,这是他习惯性的保护自己,他喜欢谈论外界事物,而不是他自己。对前者,他可以运用才智,而不太触及内心。

此刻的中国,有太多的外部事物可以谈论。当他在8年前回到中国时,肯定想不到他即将展开的新旅程,就像他日后所写的:"记得三峡大坝接近完工、京城的五环路才刚开通,申奥结果还无公布,电子游箱犹未普及,博客更是多年后上市的新把戏……《上海宝贝》的作者正当大红大紫,少年歌迷尚不知周杰伦何方神圣,八零后才俊还在大学用功
……小小美术界,千禧年那届双年展是为当代艺术正名的信号,京城的前卫盲流被驱赶的生涯初告缓和……所谓教育界,世纪初适值全国重点大学的庞然合并和行政升级,当初我初识中国教育现状而少见多怪,格外伶俐的学者们则各个悄然欣喜,竞相关起门来
着手又一轮权力洗牌与利益瓜分。"

他的青少年时代是一个封闭无知岁月,当他回望八十年的文化热时,又说它是仅仅是"恢复了一点残破走样的记忆",是"瘫痪病人下床给扶着走,以为蹦迪呢",他曾经热烈赞扬90年代开始兴起的个人表达与个人空间,但他真的在21世纪初回到中国时,则发现个人、体制与社会已经迅速庸俗化、八十年代的热忱、纯真反而变得弥足珍贵……

媒体文化、大众文化则已无比昌盛起来,三十年前,人们没有渠道表达,而现在人人都有很多话可说,却不知自己说的尽是无用的垃圾。

而陈丹青则像突然被卷入了层出不穷的争论中,他敏锐的感受力、他阅读过的书籍、他刻意寻找的表达方式,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30年前,他用法国人的视角来对抗苏联的僵化传统,而现在他则用多年游荡积累的常识、用民国白话文的传统、用少年时说粗口留下锐利,来刺破这个迅速膨胀、思维混乱的时代。

或许他的精神资源并不充沛,不外乎是对往日传统的追忆,对已被认同为常识的强调,但是由于他的敌人目标实在过分显著与愚蠢,不管是那不断扩充的城市、不断官僚化的教育机构,还是不断庸俗化的精神世界,所以他仍刀刀见血。在这些鼓舞他的精神力量中,鲁迅再度鲜明的站了出来。

陈丹青再度回到了过去一个世纪知识分子、艺术家们的传统。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悲剧、不断堕落的中国文化图景。他们用各自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现状,但却始终发现,他们力量微弱。

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生活在西方的阴影之下。我们模仿他们,不断自我反省,却发现这种反省并不奏效。鲁迅哀叹、讥讽"吃人的传统",但是当陈丹青成长时,这些传统已经夭折,但此后并未出现一个新世界,相反的,失去了传统的人,在以更高速度的堕落
。他不断碰到类似的困境,在他年轻时,他需要打破封闭、需要更多的信息,但他再度回到中国时,他发现尽管面对如此多的信息,年轻人的头脑却以另一种形态封闭着……

他继续求助于传统,求助于记忆,求助于常识。他不断引用着约翰・伯格的名言:"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和阶级,它自由的选择和行为的权力,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民族和阶级,这就是为什么――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过去的艺
术,都是一个政治问题。"他重复着民国的精神,民国人的面孔与风范――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与进步之后,人的质量反而降低了。

对我来说,此刻的陈丹青,有点像是马修・阿诺德在19世纪末的英国所扮演的角色。阿诺德目睹了英帝国的兴起,中产阶级庸俗的价值观、物质主义,支配了维多利亚时代,他试图通过古希腊传统,来恢复英国社会的贵族精神、对精神世界的追求。阿诺德的批评被形容成"矗在艺术、政治与社会政策的血腥十字路口"。

而陈丹青呢?你当然不能苛求他的知识背景与思维深度,他自己早已承认,他是断层中的一代,缺乏足够情感与知识背景,去企及更高的地方。他也没有打破语言的壁垒,去进入更大的思想与知识空间。但是,他的方式却是相似的。在我们谈话时,他再次提到了,这个时代需要"新的语言","新的感受力",三十年前,他为中国的美术界寻找
某种"新的语言",而今他在公众中的广受欢迎,仍依赖他与他在文字中的"新的语言"。

当然,他没有马修・阿诺德式样的道德与伦理热忱,他将诗歌、文学视作新的宗教形式。这使得陈丹青的表达,充满快感,却可能变成了某种漂亮的表演,它锋利,却不温暖与鼓舞。我不知道在那他内心深处,是否存在着某种持续的信念。而人类的辉煌,经常是依靠这种信念而不是头脑达成的。

但是,对于这一切,我怎又好意思苛求?陈丹青喜欢说,他喜欢此刻的中国,是因为它"充满剧情",回想他所走过的53年里,在他那一代人并不稀奇,但倘若和其他国家人的相比,那么这实在是过高的密度了。而且,这些变化中,只有很少情况下是他们主动的选择,大部分时刻,他们是被裹携在更大的社会变动中,他们中只有极幸运的才能一直跟随自己的志趣。同时,他们又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漫长、庞大、被各种网络交织的社会中,他们的个人很容易被吞噬其中,既浪费了精力与才华,又淹没了自我。

此刻的陈丹青正在犹豫,是在中国继续观看这"精彩的连续剧",还是回到纽约重新找回那个安静的自己。

我不知作为画家的陈丹青的生命是否已经结束,或是未来的历史将怎样记录他?或许他对此并不关心,在他深夜独自作画与听音乐时,想必叔本华经常跳跃出来吧――他试图用坦白承认人生的无意义来,来面对人生注定的孤独与无根。我很想知道,这种方法是否真的有效。

2012年9月13日星期四

阿乙:大鸟

  失眠时总是看见一只大鸟。它有着华贵的羽毛,和毯子一样厚的羽毛。很沉默,时常毫无敌意地看着随便谁。

  我是在路上捡到它的。当时它的右足很好,但是左足受伤,肿得厉害。它总是用右足支撑身体,试探性地让左足落地,这是痛苦的事,因为爪子一触地,它便像失去平衡的车辆要翻到沟里。它快捷地缩回左足。有时也会抖索着全部羽毛顽强地让左足踏下去,有时则单腿跳上好几步。我不知它如何到达此地。我将它带回农庄。

  我有做不完的事。天没亮起来,天黑了还得检查猪圈。有时我背着斧头上山,明显是要砍树,一棵没砍又下山了。我想起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我将大鸟稍微包扎,丢进鸡圈。在那里,一只公鸡被委任为王,带领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定时吃米谷,啄虫子。

  几天后,我发现鸡们将大鸟挤在角落。但它好像没有脾气。它睡着时,鸡们迈着碎步冲上它的背部,用一只爪子不停刨它的羽毛,或者索性在那里拉灰绿色的鸡屎。有时几只公鸡还会啄一下它。它呢,稍微抖动一下身躯,将脑袋缩进羽毛里。它的恢复力很强,很快便能跟着鸡们集体行动,但它和它们没有交流,在一切完成之后,它跟在它们后头,老老实实回到角落。

  我没听过它发出声音。但有次看见它在几米之外像闪电扑纵过去,将刚刚从树里冒出头的虫子啄住。显然它不是池中之物,却似乎又认同目前的处境,不想在鸡圈建立统治权。

  直到有一天,天很蓝,很高,就像海面倒放于上空,大家都觉得自己有点辽阔。这只鸟也从地上爬起,抖索身上的鸡屎,缓慢地走着,忽而――它展开翅膀,跃上木栏。这是它第一次如此嚣张地展开它们。地面尘土飞扬,还没长成的鸡仔一个个栽倒在地。我愕然站在圈外,感觉一股股闷骚的热风扑到脸上。大鸟沉思很久,开始有力地扑打巨翅,向前方飞。起初看起来要坠落,最终依靠翅膀带来的巨大浮力将自己弄上了天。它在翱翔时,发出尖利的鸣叫,听起来像雕,或者一枚炮弹,炮弹在远空呼啸着,散落于大小森林。我们被它的巨大阴影经过。那阴影就像捉摸不定的神物,在地面快速移动。

  它消失于云霄。我试图寻找它可能遗落的一些羽毛或粪便,没找到。整个鸡圈只有一块腐草堆有凹下的痕迹,显示它在此待过。此后几天,鸡们像中了邪,不停扇动翅膀,试图重演神话。我路过时都会笑话。我从没见过一群动物集体性地拥有这么大的激情,包括那只公鸡。过了几天,它们哀伤地认清现实,食欲不振,像是被弃了。

  我读过《巨翅老人》和《肖申克的救赎》,因此会这样想。也想到一句悲戚的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是关于英雄的故事。随后我重新看见那只鸟,它回来,掉到鸡圈――大概是几个月后吧――降落在过去一直待着的地方,窝在那里。在度过陌生的几天之后,过上过去那样的生活,吃吃米呀,啄啄虫,啄啄虫啊,吃吃米。它服从公鸡领导,听从公鸡指挥,而且看起来再也不想离开了。

  我懒得用无限的权力给它一个统治权(一个多少适合它、配得上它的席位)。我不那么做,是因为想保持一种忧伤。

2012年8月27日星期一

周云蓬:中国孩子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
爸爸变成了一筐煤
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
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2012年8月21日星期二

王小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这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保钓的人最可爱

钓鱼岛这个名字起得真不错。鱼,不知道钓不钓得到,两个国家的人被他钓到不少。日本那边情况我不大清楚。中国这边可是很热闹。总之,在中国这个神奇国度,向来不缺乏热闹看的网民,这次又有一个大热闹看。

作为一个曾经的热血爱国青年,我对那种一颗小岛牵动亿万群众的的肾上腺素的感觉是无比熟悉的,甚至还有一点点怀念。就如同重温了一下幼儿园时候看的傻傻的动画片。实在是太可爱了。看着一只岛,能够调动的起这么多人的爱国热情,实在是觉得这种可爱的热情被荒废了很是可惜。

口号,喊一喊又不会死人。所以也就停留在喊一喊的阶段。如同某某市要争取成为"世界级大城市",中国某些大学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中国要"大国崛起,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等这些,都显示出了中国人在口号这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出奇的一致。当年中国在毛主席的带领下,也曾经高喊着什么"多快好省,力争上游,赶英超美","解救第三世界人民与深陷于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口号这东西其实就是个形象工程――"看,老子TMD还敢说说,你们TMD谁敢?"但言外之意其实是"干成干不成你别管,说说碍你什么事了"。结果可想而知,且看中国何时会出现多少个新兴的世界级大城市,多少所世界一流大学。大国崛起到哪里去。我们拭目以待。但愿现在中国人民喊喊口号是动真格儿的了。

当然了,在中国这个压抑惯了的国家。爱国青年们的豪言壮行也起到了释放压力,舒筋活血,腰不酸背不痛,增加肺活量的作用。这也是KTV与卡拉OK,唱遍中国大江南北的原因。而且喊喊口号,上街溜达溜达,砸砸日本汽车与店铺这种群众事件的参与感是会让人收获另外一种亢奋与激动。仿佛在那一刻,人们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与参与者。而在老婆与领导目前低三下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吃地沟油与毒奶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高房价低工资还加班儿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昂首阔步,吐气扬眉。我们自由啦!

调动起的热情与干劲儿,也不是一无是处。想当年我们"赶英超美"的时代,不也造出了无数吨的废铁渣么?要是有人统计,我敢肯定一定是世界上短时间生产出来的最多的废铁渣了。废铁渣能不能用抛开不谈,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少是一种行为艺术嘛!是啊,我为我们当年的那些领导感到可惜,因为他们失去了一次世界级的风光机会。这一次钓鱼岛事件,不如有心人做个统计,以"因钓鱼岛事件而上街游行的人最多",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我相信领导脸上应该会增光添彩。

同时,中国政府不如给咱们军队新开个编制叫做"中国人民保钓志愿军",专门招收爱国青年参军,雄赳赳气昂,蛙泳钓鱼岛。美国、日本,擦,我怕他们做什么。中国已经大国崛起,老子GDP世界第二,是展示我们实力的时候了。战争就战争 ,老子不怕。毛主席当年的英明远见是正确的,人多力量大,十三亿人死个几亿没问题。核战争就核战争,我们不在乎。我英勇的中国人民是战无不胜的。

保钓这个问题上,我以上谈的这些,决不是什么民族主义是流氓最后的遮羞布,也绝不是民族主义由国内矛盾转移国外矛盾。因为这些话大抵是美帝国主义派到中国来的特务说的。公知们都没安好心,政治学也都是TMD扯淡。所以,同志们冲啊,把你们满腔热血撒到保卫钓鱼岛的战场上。

为什么我们都爱孩子呢?因为孩子天真无邪。孩子们傻傻的每天都很高兴,是我们无法做到的。而朝鲜,就是个可爱的国家。而且越2越可爱。每当我看到金正恩傻傻的表情,我脸上就会泛起面对于三岁孩子的喜爱与欣慰的浅笑。他是多么可爱,他这种可爱使我们想起了中国人民另外一位可爱的朋友。那就是"我爷爷"的亲爱的孙子――毛新宇少将。

我会以同样欣慰的眼神看着这些热血青年奔赴前线。我心想,祖国和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是最可爱的人。你们要是吓得尿裤子,毛主席会保佑你们的,默念一句"毛主席万岁",就会原地满血,斗志猛增。不过请放心,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日本自卫队士兵可能会比城管叔叔还和善一点点。

2012年8月16日星期四

刘慈欣:乡村教师


按:本篇为刘慈欣2000年的中篇科幻作品。原载2001年1月的《科幻世界》

作者附言: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
  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
  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
  “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
  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
  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
  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
  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着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
  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
  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圆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
  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
  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
  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
  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
  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三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三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没有通过,或者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被测试者答对的题数达到三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气球回答。
  “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气球回答。
  “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
  “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
  “到此这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虽然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但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那些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创世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它们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摄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那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一团剌目的光球,仿佛恒星戴上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餐者更疯狂地吞食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它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有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漫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但其余的辐射把它们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这能量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由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这紫色在加深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个在忍受着超级痛苦的灵魂,这痛苦在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涨的薄球层,象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涨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象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一组玲笼剔透的缕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一个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
  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涨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这整个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涨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缕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
  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也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这其中估计有一千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五千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
  “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
  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
  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说话是个该死的瓶胫,他知道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
  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听懂了没?”他焦急地问,他的眼晴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娃们,但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懂了!老师快歇着吧!“
  他感觉到那团最后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们不懂,但你们把它背下来,以后慢慢会懂的。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老师,我们真懂了,求求你们快歇着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背呀!“
  娃们抽泣着背了起来:“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这几百年前就在欧洲化为尘土的卓越头脑产生的思想,以浓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纪中国最偏辟的山村中回荡,就在这声音中,那烛苗灭了。
  娃们围着老师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大哭起来。

  “目标编号:500921473,绝对目视星等:4.71,演化阶段:
  主星序正中,带有九颗行星。这是蓝84210号舰报告。“
  “一个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舰队统帅赞叹。
  最高执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态小体积行星和气液态大体积行星的配置很有韵律感,小行星带的位置恰到好处,象一条美妙的装饰链。还有最外侧那颗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这首音乐最后一个余音未尽的音符,暗示着某种新周期的开始。”
  “这是蓝84210号舰,将对最内侧1号行星进行生命检测,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没有大气,自转缓慢,温差悬殊。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舰队统帅不以为然地说:“这颗行星的表面温度可以当冶炼炉了,没必要浪费时间。”
  “开始2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稠密大气,表面温度较高且均匀,大部为酸性云层覆盖。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
  “通过四维通讯,最高执政官对一千光年之外蓝84210号舰上的值勤军官说:“直觉告诉我,3号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检测30个随机点。”
  “阁下,我们时间很紧了。”舰队统帅说。
  “照我说的做。”最高执政官坚定地说。
  “是,阁下。开始3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气,表面大部为海洋覆盖……”
  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波束落到了亚洲大陆靠南一些的一点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约五千米的圆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觉察到波束的存在,因为当波束到达时,在它的覆盖范围内,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都将变成透明状态。现在它覆盖的中国西北的这片山区,那些黄土山在观察者的眼里将如同水晶的山脉,阳光在这些山脉中折射,将是一幅十分奇异壮观的景象,观察者还会看到脚下的大地也变成深不可测的深渊;而被波束判断为有生命的物体则保持原状态不变,人、树木和草在这水晶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醒目。但这效应只持续半秒钟,这期间检测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后一切恢复原状。观察者肯定会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而现在,这里正是深夜,自然难以觉察到什么了。
  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1号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结果!
  蓝84210号舰报告,目标编号:500921473,第3号行星发现生命!”
  检测波束对覆盖范围内的众多种类生命体进行分类,在以生命结构的复杂度和初步估计的智能等级进行排序的数据库中,在一个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体排在首位。于是波束迅速收缩,会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接收到从蓝84210号舰上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放大到整个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学的影像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宇宙。图象处理系统已经隐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体的图象仍不清晰,这些生命体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几乎同周围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为主的黄色土壤溶为一体。计算机只好把图象中所有的无生命部分,包括这些生命体中间的那具体形较大的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全部隐去,这样那一簇生命体就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即使如此,它们看上去仍是那么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黄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种在他们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的生物。
  一束纤细的四维波束从蓝84210号舰发射,这艘有一个月球大小的星际战舰正停泊在木星轨道之外,使太阳系暂时多了一颗行星。那束四维波束在三维太空中以接近无限的速度到达地球,穿过那所乡村小学校舍的屋顶,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对这十八个孩子进行扫描。数据的洪流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率传回太空,很快,在蓝84210号舰主计算机那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存中,孩子们的数字复制体形成了。
  十八个孩子悬浮在一个无际的空间里,那空间呈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实际上那不是色彩,虚无是没有色彩的,虚无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们都不由想拉住旁边的伙伴,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手从他们身体里毫无阻力地穿过去了。孩子们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计算机觉察到了这一点,它认为这些生命体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在自己的内存宇宙的这一部分模拟这个行星天空的颜色。孩子们立刻看到了蓝天,没有太阳没有云更没有浮尘,只有蓝色,那么纯净,那么深邃。孩子们的脚下没有大地,也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限的蓝色宇宙中,而他们是这宇宙中唯一的实体。计算机感觉到,这些数字生命体仍然处于惊恐中,它用了亿分之一秒想了想,终于明白了:银河系中大多数生命体并不惧怕悬浮于虚空之中,但这些生命体不同,他们是大地上的生物。于是它给了孩子们一个大地,并给了他们重力感。孩子们惊奇地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大地,它是纯白色的,上面有黑线划出的整齐方格,他们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语文作业本上。他们中有人蹲下来摸摸地面,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光滑的东西,他们迈开双脚走,但原地不动,这地面是绝对光滑的,磨擦力为零,他们很惊奇自己为什么不会滑倒。这时有个孩子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沿着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匀速直线运行向前滑去,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它以恒定的速度渐渐远去。
  他们看到了牛顿第一定律。
  有一个声音,空灵而悠扬,在这数字宇宙中回荡。
  “开始3C级文明测试,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所在星球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还是基因突变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2号:请简要说明恒星能量的来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
  “3C文明测试试题10号:请说明构成你们星球上海洋的液体的分子构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着。
  那只鞋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到此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舰队统帅对最高执政官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我们肯定不能按时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发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动。
  “发射奇点炸弹!”
  载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过四维空间,瞬间到达了停泊在太阳系中的蓝84210号舰。那个发着幽幽荧光的雾球滑出了战舰前方长长的导轨,沿着看不见的力场束急剧加速,向太阳扑去。
  最高执政官、参议员和舰队统帅把注意力转向了隔离带的其它区域,那里,又发现了几个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级的生命是一种生活在泥浆中的无脑蠕虫。接连爆炸的恒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们想起了史诗般的第二旋臂战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智能场的一小部分下意识地游移到太阳系,他听到了蓝84210号舰舰长的声音:
  “准备脱离爆炸威力圈,时空跃迁准备,三十秒倒数!”
  “等一下,奇点炸弹到达目标还需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说,舰队统帅和参议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它正越过内侧1号行星的轨道,大约还有十分钟。”
  “用五分钟时间,再进行一些测试吧。”
  “是,阁下。”
  接着听到了蓝84210号舰值勤军官的声音:“3C文明测试试题11号:一个三维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条边的关系是什么?”
  沉默。
  “3C文明测试试题12号:你们的星球是你们行星系的第几颗行星?”
  沉默。
  “这没有意义,阁下。”舰队统帅说。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
  “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
  “等等!”参议员打断了值勤军官,“下一道试题也出关于甚低速力学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问最高执政官:“这不违返测试准则吧。”
  “当然不,只要是测试数据库中的试题。”舰队统帅代为回答,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体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急剧闪动着,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过超空间传送到蓝84210号舰上。
  在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这根长几亿公里的力场束此时象一根弓起的长杆,努力把奇点炸弹挑离射向太阳的轨道。蓝84210号舰上的力场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热片由暗红变为耀眼的白炽色。力场束向外的推力分量开始显示出效果,奇点炸弹的轨道开始弯曲,但它已越过水星轨道,距太阳太近了,谁也不知道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过超空间直播,全银河系都在盯着那个模糊的雾团的轨迹,并看到它的亮度急剧增大,这是一个可怕的迹象,说明炸弹已能感受到太阳外围空间粒子密度的增大。舰长的手已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时空跃迁启动按钮上,以在奇点炸弹击中太阳前的一刹那脱离这个空间。但奇点炸弹最终象一颗子弹一样擦过太阳的边缘,当它以仅几万米的高度掠过太阳表面上空时,由于黑洞吸入太阳大气中大量的物质,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在这一刻看上去象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这奇观对人类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蓝白色光球飞速掠过时,下面太阳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过平静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阳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划痕,这划痕扩展到太阳的整个半球才消失。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这条从太阳表面升起的百万公里长的美丽轻纱在高速冲击下,碎成一群欢快舞蹈着的小小的等离子体旋涡……奇点炸弹掠过太阳后,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我们险些毁灭了一个碳基文明。”参议员长出一口气说。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竞会存在3C级文明!”
  舰队统帅感叹说。
  “是啊,无论是碳基联邦,还是硅基帝国,其文明扩展和培植计划都不包括这一区域,如果这是一个自己进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最高执政官说。
  “蓝84210号舰,你们继续留在那个行星系,对3号行星进行全表面文明检测,你舰前面的任务将由其它舰只接替。”
  舰队司令命令道。
  同他们在木星轨道之外的的数字复制品不一样,山村小学中的那些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在那间校舍里的烛光下,他们只是围着老师的遗体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娃们最后安静下来。
  “咱们去村里告诉大人吧。”郭翠花抽泣着说。
  “那又咋的?”刘宝柱低着头说,“老师活着时村里的人都腻歪他,这会儿肯定连棺材钱都没人给他出呢!“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锹,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看着蓝84210号舰从一千光年之外发回的检测报告,参议员惊呼起来。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
  “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那就让蓝84210号舰立刻离开那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舰队统帅说。
  北半球失眠的人,会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动,那抖动从空中的一点发出,呈圆形向整个星空扩展,仿佛星空是一汪静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点了一下似的。
  蓝84210号舰跃迁时产生的时空激波到达地球时已大大衰减,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时钟都快了3秒,但在三维空间中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到这一效应的。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想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
  “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当娃们造好那座新坟时,东方已经放亮了。老师是放在从教室拆下来的一块门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两盒粉笔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学课本。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
  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2000.08.08 于娘子关